清夕被要求回到家中。
美羽心搏停止後，家人們要忙的事情亂成一鍋粥，連遠在東北老家的姑姑、叔父都一起來協助處理。國三的清夕像被人潮擠到外圈的觀眾，被交代回家路上小心。

由紅轉綠的燈號、低頭看手機來行動如蟻群般忙碌的人潮、夏末卻仍舊冰涼的指尖、片段缺失的記憶。

清夕聽見門喀嚓一聲關上。
他回家了，平安無事的。

美羽真的走了嗎？他蹙起眉頭，黑色聚酯纖維製成的肩背帶從他臂膀滑落。

這一切都不真實，昨天的現在，他才在醫院的急診候診室，緊張的交疊著十指，聽爸爸跟小跑出來的醫護人員交談，微動口罩下的詞彙不甚清楚。

「異能者」、「盡己所能」、「她的狀況不理想」

可、她是就讀星峰院的異能者，就算是人類，怎麼能這麼輕易的終止呼吸？

清夕覺得不對勁，是這個現實不對勁。

她不是那個曾經跟自己一起看過良善異能者報導，在電視節目底下跑馬燈經過時，會說「果然異能跟奶奶說的一樣，很厲害呢」，覺醒了電能力操作異能、毫不遲疑、沒有一句任性的話，直接前往星峰院就讀……在佐久間家沐浴眾人眼光的「佐久間美羽」嗎？

他還記得柔軟靛藍如大洋的鬈髮在她身後搖曳，側過臉來，同樣顏色的眼承載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成熟與溫和，好像清冷的月光。
清夕對於她的離去既因沒有異能的自己而感到寂寞、又因為胞姐的才能感到羨慕。

一次都沒有去港口送別，他不知道自己在跟內心的「什麼」做鬥爭，清夕就是無法做到滿臉笑意的將美羽送上離開本島的船。

他打開那扇自從美羽九歲開始前往星峰院就讀後，再也沒被清夕開啟的她的房門。

急切地找尋她的存在證明——拉鍊的響聲後，摔落一地的紙張與筆記散開，好像美羽的身體那樣。

清夕呼吸急促。絕不是這樣的、不可能是，世界不會這樣待她，這不是美羽該得到的命運。

拉開抽屜，她喜歡的手工鏈、她收藏的音樂盒。手指停頓，那處躺著一本日記，看上去已經一段時間——就積塵來看，至少好幾年沒被動過，只有他過於粗暴的行為讓它被震得歪了的動靜。
清夕朝她的過往伸手，打開應該被封印的潘朵拉魔盒。

……….……
…………
………
……

唰啦唰啦，是紙頁的聲響。

上一位「神選者」死於上吊。
她擁有將自由選擇是否降雪的異能，莊稼再不受寒害，人們都說這是神賜的禮物。
……

異能者絕不是什麼可笑的怪物。

在他與她的故鄉人人口耳相傳，作為鎮民之首，負責神宮祭祀的佐久間家，會誕下異能者。
再也不需要將本家與分家適齡的孩童聚集起來，讓他們分食上一任神選者的骨灰，以是否能夠全部下嚥作為評選標準了。

高潔的、被點化的、神聖者，額間已有神祉的祝福，所以他們與眾不同，是人與神的過渡與橋樑。

神選的、神選之人，於十八歲那年執行登靈祭，在簇擁下入住神居，從此由愚笨的人類毛蟲與不倫不類的繭羽化成蝶。

長居山林，主持祭祀、大小祭典，傾聽神諭，並不得離開鎮上、不得使用電子設施，直至生命終點。
那是冒瀆與不敬的舉動。

爸爸的姐姐，我們誰都知道她的存在、卻誰也沒有想過為什麼她除了祭典外的時間，只存在我們口中，她最後吊在神居的樑桿上，足尖離地了。

這項傳統自江戶開始，執行了約三百年，一代傳下一代，每一任中選之人，年約三十至三十五便離世。

這是為什麼呢？
是成為擁有「異能」的英雄，要付出的代價嗎？

被拘於家鄉，無法邁向更遠方，當初我們對異能者的憧憬，究竟是大人們營造出來的幻夢泡沫、還是我們真的愛著它，清夕？

這份未來註定，無法擺脫的冰冷寂靜，令我與朝向未來笑出聲的你並不共通，你肯定無法理解這份悲傷。依然在追尋名為異能的一等星，絲毫沒有看向我即將流淚的臉龐。

但我並非不愛我的家人們與你。不如說正是因為大家互相愛著、互相忍讓來做出犧牲，因為無可奈何、退無可退，所以——
最後，上一任的她才會希冀於粗糙的麻繩圈來解脫吧。

因為到最後，我們已經弄不清楚自己是「人」或是「上供品」了。

……

無慈悲的標準衡量所有族人，美羽在九歲那年就得到了異能與真實。
她跟他一個就像幽藍色大洋，一個則是水縹色天空，一線之隔遙遙相望。

清夕捏著筆記的手指微微發顫，然後捏皺了紙張，他感覺自己的胃如在無重力空間翻騰著。

無知如他、沒有異能的他，不需要付出代價來呼吸的他，現在的思維異常清醒，以前不明白而朦朧感到異常的一切，就像被燭火點燃般照亮思維。

隨後急忙趕到的是無能為力的痛苦與後悔。
每一下心跳都擠壓出對於無法挽回的懊悔，清夕沒能在她一息尚存時給予過哪怕任何、任何一次支持，親情好像不過是掛在嘴邊說說的玩笑話，美羽只是看著鬧彆扭的他，微笑著期許自己能成為一個「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異能」的普通人。

就連那樣的心願，都在清夕因水窒息之際如氣泡般上升至斑斕模糊的水面，破滅了。

——你今後也是異能者，佐久間清夕，別再置身事外。

他就連美羽的一個願望，都沒辦法達成嗎？
但也因為獲得這樣一份詛咒般的禮物，清夕才未死於過去那日。

爺爺佈滿皺紋的手用茶杓，將一杓半的抹茶粉放入茶碗。佐久間清夕用他已經習慣的正坐姿態側耳聆聽。
窸窣、窸窣、沙沙、喀啦。

「下一任神主，可以的話就拜託你了。」
「……用沉著的心態，面對你的『禮物』吧。」

令人寂寞的話語吹動風鈴，上頭用飄逸的字跡，書寫「此生所經歷的沒有徒然，不管是悲是喜都在教會我們更好地生活。」的籤言。
珍貴的後悔跟心聲，他都會記得。

第一道內心破裂是從此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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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

Mizu_zzz: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