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若職位、車輛、起司，酒吧亦被區分等第。

　　奢華、高雅、紙醉金迷的安樂窩，樂者的鼓下敲響曳長爵士，搖晃地、諂媚地托著微醺腦殼和舌底壓著的利益，將交易襯得優雅、妥協譯為高潔，為所有平時定義為醜陋的事物鋪上一層金箔點綴的華服。

　　既有能力踏入這扇門，酒水之後的所有自是你情我願。

　　他對酒吧不陌生，前些日子才和不少警局同僚在相似的場合慶功，倒是第一次來到細節處處標榜昂貴的場所，老式杯溫吞的起伏都多了將酒精折得銳利的、割人風雅似的角度。薩澤拉克是冷的、苦的、帶著經典草聖的淺淡花香，蜷曲橙皮由銀叉嵌入，杯緣結了層霜，藉著隱晦雕紋形成朵朵脆弱的花。男人抬手微抿，指腹粗暴地將脆弱的美抹去。

　　忽略對座人汗涔涔的面龐，他抽出平時不會攜帶的手帕、悠哉拭盡指間水漬，目光始終落在掌中杯口。

　　「你沒必要裝傻，這不是合適的舞臺，」布蘭迪諾捏起銀叉，於惶然目光裡轉了轉、放回玻璃間。「你知道我們想説什麼、我們也猜得到你的回應——既然這樣，客套不過是浪費彼此時間。」

　　不出意料地，他得到伴著紊亂呼吸的沉默。每個客人都浸淫在他們輕聲細語吐露的快意，沒有半隻無關的眼珠朝他們轉來。法官大人高義而正直，閒來享受時被同為公家機關服務的、休假中的警官先生們認出，從而受邀一同品酒，絕不是該特意矚目的情景。

　　「你害怕嗎，塞克先生？」男人的問句非為尋求答案而吐，想當然也沒有誘人啟齒的揚音，曾經的質詢室將黑臉打磨得更加尖銳，縱使露出一抹弧度恰到好處的笑容，仍難使誰為理當撫慰人心的社交訊號放鬆雙肩。「害怕説錯話、做錯事、見錯人？」

　　誰不害怕這些？高・塞克法官的臉還帶著水珠，不需震動聲帶便説盡不被期待的答覆，誰都會害怕被審視、被議論、被高高掛起地指點耳語，不過利益使人昏眩、昏眩迫人釀成大錯、錯誤成為舒適的泥淖，讓人渴望不斷沉淪，好似這樣就毋須和結果會面。湯姆可林斯在對方的雙手間同樣發潮，清亮甜美的酒液在忘了品嘗的掌裡稍嫌揮霍，可那不是他出錢請的雞尾酒，自擾不了他眉梢。

　　以騙局命名的酒水，果實及楓糖為烈酒掩護，再適合一名以用輕巧謊言替嫌犯脫罪、又遭虛飾情景騙上酒桌的法官。

　　與自身端正了背脊而顯得迫人的姿態不同，桌邊的第三人慵懶、輕快、平易近人，柔軟的髮搭在垂而潤的眼眸上方，對方露出笑靨時玉綠瞳間的安撫之意越發真切。一名完美的好警察，諾杰・奇雅各張口即為受迫者領來得救的舒氣、拭汗的時間，感激而親近的目光沾上同事側頰，以主觀臆測的連結將字句都視作附和與救贖。男人唇邊笑弧不改，虛假得塞克別開了視線，只欲聆聽另一名警官的話語，一字一句、一音一節。

　　不用擔心，那人帶著異地味道的腔調溫和地替笨重思慮墊上軟枕：你該看著我，或手中甜美酒水，什麼都不用煩惱——不理會不合時宜的酒伴、不關心不想回答的問題、不思索不願面對的危機，所以嗅一口香氛吧，這本就該是夢寐的黃金鄉，不需要為旁人變調。他將酒杯端到唇邊，彷彿同伴嘴裡的旁人壓根不是指自己，看緊繃欲斷的神經被驟然浸入溫水，鬆弛、濕軟，邁向濡爛的另一類終結。

　　顫聲附和的人抽出體面的手帕拭汗，一掌巍巍將一綹綹的濕髮撩起、慢吞吞地挪移布料，髮縷一翹——

　　有頂假髮掉到地上。

　　法官急急忙忙彎腰去撿，他則輕輕吸氣，目睹奇雅各為突如其來的荒謬情境嘴角一抽，仍舊專業而俐落地將某種藥粉灑進主人視線外的酒杯，幾顆結晶看起來無法造成多大的效果。

　　「小心點。」

　　塞克扶正假髮的舉止一僵、乾巴巴地陪笑，沒把他難得的提醒視作善意，反像是目睹誰在面前槍斃了一隻小狗。警佐並非頭一次遭人慣以虛妄想像，不覺得有澄清的必要，低頭又飲下沾糖波本，為暖熱的喉管瞇眼。能夠為了社交擠出的乾笑終究有其上限，氣氛在正式宣告不治前被好警察搶救。

　　——喜歡這款雞尾酒，怎麼能不加冰呢？

　　嚶嗡對話在側臉忽高忽低地飄盪，他拿起那只忘了沁爽的高球杯，招手請來酒保。訓練有素的員工自然不需客人浪費口舌，一瞥便知道調酒時出現多大的謬誤，一面致歉、奉上薪水抵押的折扣與招待，一面取來冰桶，一顆顆切割方正的冰塊被金屬夾滑入酒水。法官戰兢的注視被奇雅各盈盈笑語轉移，他放下杯子時袖口一傾、內側別著的袋裡有粉末落下，錯眼溶盡。

　　無論化學名稱是什麼、攝入人體產生的現象是什麼，結局都是一樣的。

　　為公正、為防護、為大眾的利益，崇高性命的凋零只是令人脫帽惋惜的偉大犧牲，恰似齒間巧言善辯咬碎的冰塊，脆響裡永遠純淨、永遠美妙、永遠飽受敬仰。

　　「⋯⋯乾杯。」

　　這一夜的法槌格外清脆。

　　仍然澄澈的琴酒於敲擊中滑下手背，不受矚目地舔去。他看著兩人或真或假地笑、或淺或深地議論，調酒如何、美人如何、政局如何，彷彿擦肩便是一生知己，自己早先舌面頂的小心忘得一乾二淨。粉末輕且少，成為憧憬的未來與清白來日，經喉、入腹、鑽脾，翻捲的口舌什麼也沒品嘗、什麼也沒理解、什麼也沒懺悔，客氣諂媚的言語攪了又舐了又矯了又飾，像是那頭重新扣回頭頂的髮，僵硬、虛假，沒有任何觸碰的必要。

　　他更沒有為了目睹陌人末路成為嫌疑人的必要。

　　淌著冷汗的法官大人突兀地摀住腹部，不忘緊張兮兮地對他倆道失陪幾分鐘，生怕晚了幾秒回來，就要被嘴裡沒好話的警佐刁難。

　　高・塞克沒能成功前往廁所、沒能活著回到酒桌，他們也沒特意等候。

　　「所以，」布蘭迪諾和刑警一同走出酒吧，忍不住問。「我們都動了手。你下了什麼藥？」

　　奇雅各側首看他，那雙對著誰都能笑盈盈的眼再度彎起：「除了瀉藥，還能下什麼嗎？」

　　在上級的百般囑咐中決定下毒的巡警瞧了眼對方，嗓音輕鬆：「當然是能夠一勞永逸的東西——還真是殘忍的手法，奇雅各。」

　　「你——」被指責殘忍的男人難以置信地指指自己，幾秒後終於意識到法官大人遭受了多麼泯滅尊嚴的命運，面色逐漸成了步入教堂前常有的懺意。「你好歹等他上完再⋯⋯再！」

　　「你要是不下他也不需要上⋯⋯」他忍不住反駁，在那人啟齒就以職業標定道德時又道。「屍體排遺是正常現象，你讓他在死前還要先排一次才是讓人不得善終。」

　　「少說得像我的錯，他只要不死就不用多排那一點點了，只要拉拉肚子就好。」「拉肚子恐怕也不能讓他的心腸變得多乾淨，只是現在連死狀都乾淨不了了。」喝了酒果然誤事，兩個大男人在馬路上面對面認真聊著人體之奧妙和不得不解放自我的苦痛，神情認真得像是正在討論真理和宇宙的哲學家。

　　他們從路邊聊到車上、從轎車聊到警局、從門口聊到辦公室，打印好的紙張在手裡甩了又甩，同事們偶然聽見內容發出的陣陣笑聲來了復去，不在乎嘴裡的心腸跟大腸有什麼分別，只想知道究竟是誰行事不仁。

　　「⋯⋯反正報告就寫脫肛致死吧，」奇雅各最後抱著臂做出對死者毫無敬意的結論。「來，簽名。」

　　他低頭看著那人遞來的紙張，錯覺上頭沾了什麼不該出現在上半身的髒東西，就像躺臥在酒吧地板、一身汙濁的塞克，惹人嫌棄。

　　「不，你白臉扮得好，給你簽。」「你下手俐落，柏瑞蒂，還是交給你。」「結案的人是你，當然要由你實名負責。」

　　直到一同踏進指派了他們執行任務的長官面前，簽名欄上始終乾淨。

　　「『失禁之後暴病而亡，應為脫肛致死』？」認為兩個人默契好才特意點名，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此之前只會在飯桌上見到彼此的長官捏著報告，差點將它捏皺。

　　兩人模樣鎮定地望著上司，臉上是塵埃落定的正直。

　　不管手段如何，結局想必對他們有利；至少為了避免飽受污辱的狼狽死狀，近期絕對不會再有人敢隨意收受賄賂了。

𝙷𝚘𝚕𝚢 𝚐𝚛𝚊𝚒𝚕.

——————

謝謝 chiagonorje 奇雅各中跟我一起玩黑臉白臉的快樂遊戲．．．記得不要學裡面知法犯法的警察們！喝酒不開車！！！（對於便便隻字不提

吼，謝謝迪諾中陪我玩！等我這邊寫完（喘）
重看一次還是好好笑，美麗的文字vs排遺劇情（說甚麼呢

推託簽名超可愛超好笑

chiagonorje: 你慢慢寫這種大便東西不用急（大便東西）
我真的是快瘋掉還等著你細述法官姓名．．．（沒有要細述ㄟ
Aaron_Spencer: 沒有人想為殘酷至此的案件負責 實在太令人髮指了（．．．？

乾我有細術假髮和他們酒駕（幹

chiagonorje: 細述假髮我愛死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ｗ

法官…… 這篇文章怎麼有味道（靠腰啊

Nichi0020: 法官．．．有汗水和ㄅㄧㄢ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