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人類至上主義者。

　　要米契爾・蘭切斯特來説，自己應該要站在知名大學的演講廳，對著無數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與未來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揮揮手、握著麥克風，一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説出這句話。但此刻他正坐在摯愛的重機上、靠著龍頭，信誓旦旦地對攀談不久的青年説自己是個「菲爾・安索王子」。格外殘缺不全的發音令本就非母語者的人聽得越發困惑，面對他高昂的語氣卻表達了同樣活躍的歡喜、甚至鼓掌為他的身分表達讚嘆。

　　真是太給人成就感了，那個小夥子；他感覺自己真站到了哪個充滿裝模作樣西裝人的場合，就算忽然説月球是他吃剩的巧克力球扔到天上變成的，都會有人煞有其事地點頭贊同。

　　「⋯⋯所以身為一個到現在才告訴人真實身分的王子，我要轉達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故作嚴肅地將語速放慢、伴著不怎麼靈活的手勢告訴法蘭西斯科。「撒鹽的、可以一口吃進嘴裡的蝴蝶餅啊，那才是真正的蝴蝶餅！那種跟麵包沒什麼兩樣的東西是異端——」

　　咚。

　　自再遇以來，作為旅伴、抑或自動扒上來當保姆的奧非斯越來越不吝於採取直接手段，發覺對面那同樣理解另一重世界的年輕人居然真的專注地記憶著廢話、打算提問，便狠狠地舉拳敲了下他的頭。

　　「請對人説人話，米契爾・蘭切斯特先生。」

　　哦嗚，連在外面都喜歡用假名的人居然會用全名喊他，看來是真的有點生氣了。沒什麼反省之意地想著，男人聳聳穿著輔助器具時分外沉重的肩、向那雙見了打鬧仍閃閃發亮的異瞳眨眼。他不覺得自己開的小玩笑是多麼嚴重的事情，更不覺得對方要是真的相信了，會對人生造成多麼毀天滅地的影響。

　　正經人長大之後就不好玩了啊。

　　「哈！我是開玩笑的，親愛的法蘭科，」隨口扯著綽號，他毫無芥蒂地笑著。「抱歉啦，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個王子。」

　　會在美國公路遇見不具名國家的不知名王子大概比遇上鬼怪的機率低，畢竟近似於鬼怪的玩意兒可是真正存在呢——胡思亂想著，他從重機座椅上滑了下來、皮靴安穩落地後又轉頭朝著為自己提供了不少樂趣的青年笑笑。「要不要喝汽水？我請客賠罪。」

　　他打開了後方的置物箱、又打開擺在裡頭的冷藏箱，從中拿出兩罐還冰涼涼的汽水，一罐給那人、一罐給自己，還有沒拿出來的一罐讓旅伴拿就好。

　　儘管已經失去單手開罐的能力與帥氣，他慢慢摳開扣環時卻沒表現出實際感受的艱難。復健到了盡頭也只是進一步理解自身侷限究竟多麼明確，受傷至今他能夠説出的好處也不過兩項：一是可以合理地和快長達四十年的垃圾驅魔人生活説再見，真是太爽了；二是他刻意砸了重金請人把輔助器做得像是某種外穿骨骼的模樣，看起來帥極了。至於壞處，他想了又想只有一項要提：不能騎寶貝重機上路，實在讓他心痛得不得了，還好現在至少有人可以代駕。

　　「來，乾杯！」

　　快樂的法蘭西斯科以快出太多的速度撬開扣環，在公路上搖晃太久的汽水選擇於這個罐子裡發表對顛簸路途的意見、「簌」地噴了米契爾一身。

　　「唔哇，米契爾！」

　　一下子記起了新朋友的名字，對方從褲子口袋裡抽出一疊紙巾遞來，被旅途壓得皺巴巴的，卻仍舊乾淨。與此同時，一旁納涼的老搭檔也從外套內袋抽出了一塊眼熟的手帕，準備過來替他擦拭濕痕。身上滿是甜膩的汽水香氣，他仰頭大笑。

　　「沒必要、不用這些，」他慢悠悠地擺手，開始把沾滿糖水的風衣袖子從雙臂剝離。「這樣擦完也還是黏呼呼的，就別浪費你們的東西啦。但謝了。」

　　即使不約而同地表現出程度不一的關切，兩人都沒擅自上前替他脫外套。

　　男人將變得香噴噴⋯⋯開什麼玩笑，超商隨便買的打折汽水可比不過他出門前噴的那支古龍水，怎麼看都是因為這小小的意外變臭——總之，他將外套暫時掛在置物箱上，又從風衣口袋裡捏出濕了一角的明信片。

　　發覺手裡叛逆的汽水造成了洗衣費用以外的損失，面前的人神情一變，他趕緊在牽動的肌肉可以組成歡樂以外的情緒前啟齒：「沒事沒事，有這種生活上的小痕跡，麥可要是收到了肯定會更開心。」

　　米契爾説到這，看了青年一眼：左眼看不出對方有什麼安心之外的情緒變化、右眼也看不出對方對這隨處可見的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本想要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他關節一卡、瞥到沒多久就要被陽光曬乾的明信片，改開始向旅伴要筆。

　　「這是正常的鋼筆？」「這是正常的鋼筆，米契爾。」「幹得不錯，給我個十分鐘⋯⋯啊、不，半個小時。」

　　奧非斯沒問他想要做什麼，法蘭西斯科倒是好奇地問了，他認識這個傢伙也不過一個多小時，就感覺那人好像在托兒所關久了忽然見到家人的小孩、抑或公園裡追著蝴蝶快樂奔跑的拉不拉多。

　　「要幹嘛？當然是寫信！」他振振有詞。「反正都拿出來了，想到什麼就寫什麼給他吧。就從這句開始：『親愛的麥可，老東西，應該沒加班到暴斃吧？』」

　　無論在工作期間收到了退休同事的度假明信片該有什麼心情，米凱・方丹要是知道前同事口口聲聲喚自己麥可，恐怕絕不會高興到哪兒去。

　　「麥可很老嗎？」「麥可？哦，那位的話，我覺得沒有老到哪裡去；這個人嘴裡的老東西和年齡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聽見旁邊傳來竊竊私語，大度地放過了終於聊起天來的兩個人，繼續隨手寫著些旅行期間的趣事，好好地將退休後無所事事的生活渲染得精彩又富足、安全又美滿，致力於讓人對自己咬牙切齒、或者乾脆一起踏上退休之路。

　　舊日月宗那種破地方他也待過一二十年，裡頭那些奧非斯那種小年輕還沒真見識過的破爛事早在各種地方見證一樁又一樁，雖説恐水人色澤相異的眼睛看過太多就順理成章地膩了、煩了、不得不混淆了，那雙棕金鑲綴的瞳被同事領在身邊時含著多麼濃厚的喜悅，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畢竟那種抵押了所有換來的糖漿滋味如何，他一直都想問問當事人的心得。

　　不過現在也無關緊要，他幾年來救了幾個好人再救了幾個垃圾，最後的感想是自己壓根不需要思索這些，物質的富麗精緻便是他人生最為美好的玩意。

　　「『⋯⋯我就看你還得幹幾年吧，來自公路上和人暢聊的蘭切斯特，』」他瀟灑而特別歪扭地落款、將需要重灌墨水的筆還給老朋友，而後轉向初次説話、卻並非初次相見的人。「法蘭科啊。」

　　不知道為什麼已經和人從對朋友的暱稱聊到喜歡的衛生紙品牌的人望過來，目光仍舊開闊地意欲懷擁所有，無私得令他瞠目背誦。

　　「認識你挺高興的，作為掛牌王子——咳，人類至上主義者，我就送你一句老話吧，」米契爾笑瞇瞇地説，幾隻蜻蜓停在他肩頭、髮梢、機車坐墊。「人得為了自己才可以真正過生活。啊，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噴瓶驅魔很好用嗎？就像這樣，按一下就會滋滋了，你無聊的時候可以試試看⋯⋯。」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米契爾，」奧非斯在旁邊清清喉嚨。「那個詞比較常用在慈善家身上。」

　　「噓、噓，再説下去我就要想起某個嗜好讓人無法恭維的老東西了。」

　　「那聽起來真不錯，」接過了小巧噴瓶的人欣喜道。「大家都是老東西！」

　　他再度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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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魔人會互相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