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在房客們對話底部穩穩地燒。
已經架了第三個小時的湯鍋裡悶著的洋蔥與牛肉隨言語錯落悠悠地滾動、水蒸氣一點一點地自孔隙揚起，他伸手點了下面前暈紅的荷蘭鍋，聽見身後傳來對植物的議論種種，不再是對於餐桌上可能出現刺蕁的恐懼、終於將注意轉往此地更具美名的樹木。
「我丈夫前幾天特別拿三條樺樹枝編了個可愛的手環，」某個房客炫耀似地在其他人眼前轉動手腕。「再過三個月就要生產了。接下來應該沒那麼多來這裡放鬆的機會啦。」
「借我看看，」或許由專業的手藝人檢視日常作品是件應當慎重的事，不過另一位客人提得輕鬆、那條有些歪扭的手環便也交得自然。「是不是再加幾片白楊樹葉會更好？保護性質更重。」
「啊，説得也是，我到家後再問問他⋯⋯。」
隨著周遭交談再度模糊起來，戴蒙揭開鍋蓋、端過瓷盤，將所有骨肉夾上盤後又取來湯杓、把多餘的油末全數撈去，早先已經切完的蔬菜於砧板上等著，他把燉得柔嫩的牛肉去骨、切塊，連同其他食材放回鍋中，重新燜起。
生死之際的天然護衛——民宿門邊的小櫃上也插了瓶牽著許多銀綠葉片的白楊枝，木紋間尚存初融水意，他脫掉手套、和圍裙一同放在流理臺，朝暢聊傳統的另一端走去，憶起理解碧鐸陳習更久之前的事。那時的男人剛學會綁七零八落的長辮，黑衣襟口別著枚金製眼膜包覆的水晶瞳孔，一柄同樣陰晦的傘安份地收束交疊的掌間，無雨的天裡低著首、垂著睫，看泥土一鏟接著一鏟堆在腳邊。
他將鞋尖往後收了幾吋、半口嘆含在嘴裡，視線投向無邊的深夜，於萬眾星辰間尋找屬於神明的眼眸。
擦、沙，又一抔土落在鞋緣。
「這樣夠深了，」身旁的人抬手抹了下額上汗水，扛著鏟、叼著菸，朝他含糊不清地吐字。「您確定要把這口棺材挖出來？白楊製的棺木沒有什麼替換的必要。」
「多謝關心。不過這是他的遺志、也是親屬的願望，」深衣者把傘夾在風衣和長袖間，從衣料內側取出一張折了又疊的紙。「您或許想確認一下？」
「別麻煩。天這麼黑，我可一個字也看不見，」對方連連擺手、見他收起應是遺囑的紙張後肉眼可見地放鬆下來，深深吸完了菸後拿起擺在一邊的燈。「我原來還以為您就是家屬。」
「啊，不，我只是個家族好友。」
「敬這忠誠的友誼。」
「⋯⋯敬忠誠。」
他們於這簡短交談後再無其它可説、相望片刻，直到那人猶豫地舉起手中燈。
「確定不用留燈，先生？」
他頷首，目送工人與燈光依從合約消失在墓園門口，側身往土面剜開的創痕行書滿敬意的跪禮，重新摩挲紙頁時半膝陷入了乾燥如粉的灰埃。長形的盒裡納著一位闊別多年的老友，他取來了錐、撬開銹得有如生根的長釘，將那些已經扭曲的鐵植種入污塵，潔淨的指尖貼在棺縫，再使些勁便能摳開令人困厄的濁亂。他願這一啟能釋去所有濁亂。
蒼白的木板間沒有輕盈窗簾與錶金邊框、沒有靛藍西裝和纖弱巾帕、沒有就著日光吟的詩及伴著月色咳的沫，他探手去撈不存在的皮囊跟不存在的髮，吁氣時溫度毫無變化，如何疲弊的景況也沒法全數裝填棺木，徒留非人之人目睹生而為人盛大的空寂。
戴蒙回憶來到手心的遺囑，曲著腰展開總願贈以懷抱的雙臂、將故友這副脆弱得主人也摒棄的軀托起。
隨著聲輕得要溶於夜色的喀響，幾節脊椎自看不清色澤的衣物裡掉落；他緩慢地放下擁著肋籠的闕漏衣衫，指頭夾著骨節們一塊塊擺成直線、向下延伸，直到來到如碗的髂瓣。
他半身躺在比前一次見空曠許多的棺槨，記得蒼白指節敲擊消瘦大腿的樣態，現今改作修長的股，乳似地瑩淨，彷彿磕下了面便能啜得甜漿。
雙手捧起無力的肢，他伸展拇指、寸寸向上撫弄，每一粒擦過的凸痕都是漚夢貪歡，驚動了幽地早葬的眠桅。頰沿著線段依依地蹭；那人的腿間有剎那天堂、有安寧極樂、有神舌所舐的奶與蜜，萬籟都願窩裡陷著的折翼慈悲歎惋，濡暖地捋弄纏縛的曲環而尋覓至喜，要是再望得深些，便能自尾骨鑿獲遊蕩海峽而不返的清溪、摘得一株皎蒼的苞。他取應惜取的偃月臥磧、握應柔握的生前汗涔，在併不攏的腿隙目睹星系、汪洋、曙光。
他在對方鎖骨寫字：然而當我仍來到你所赴之處，／我目睹某個甜美榮華的空無。
鳥囀稀疏的清晨，戴蒙輕輕去撥對方的額，掌間沒留半絲軟線，落了個吻在夢銃的頭骨。
故友早向神所而去，餘他多年之後揀風蝕行跡，讓人欲求遠寄最誠摯的祝願、復渴望吞飲最真切的羨恨，把看不見的面容抹上紙漿再劃火柴一併燒去，咀嚼最終的粉燼，讓它們全伏在牙縫——
穿戴孱弱、弒去所有邪祟的儀禮遺影。
他起身時抽開被枕著的銀辮，端正作依偎姿態的雙肩、展平成團的殘襪、拾起一隻無皮無肉的尾指，包入早先展示的紙張中，為空白內容增添少許光影。
無芽的釘一支支回歸坑洞，他舉起一隻朝陽裡灼燙得要卸去皮囊的掌，向遠方的工人招呼。
「您的判斷是正確的，白楊木的棺材確實不該替換，」他一面道，一面拍去手肘泥土。「它能將生和死劃得如此分明，就算有別人的意志，我也不應該把它模糊⋯⋯。」
口乾舌燥的房客走進廚房時對他點了點頭，舉起的水罐底部卻正巧擦撞了裝滿牛骨的寬盤。
「抱歉，戴蒙先生，」對方又急又赧，道歉間差點把好不容易扶好的盤子再度翻倒。「還好沒摔破⋯⋯唔哇，這次的湯好香！」
「我花了三個小時讓骨肉分得透徹，希望喝起來不會讓人太失望，」戴蒙笑著將餐盤往內推，一手執起湯杓、一手揭開鍋蓋。「既然你都來了，願意試試味道嗎？」
HAUSER - Adagio for Strings (Barber)
𝘖𝘳, 𝘵𝘩𝘦 𝘙𝘦𝘯𝘥𝘦𝘻𝘷𝘰𝘶𝘴 𝘰𝘧 𝘜𝘴𝘩𝘦𝘳
⚚ ⚚ ⚚ ⚚ ⚚ ⚚
隔空感謝芬里爾中激發靈感 
沒有你我會在這篇再卡七七四十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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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習慣改不掉．．．（對人的定義到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