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棺】格里忒
4 weeks ago @Edit 4 weeks ago
.// -1 with Ko_fun_

這是在距今一年多前的事。並非「大約」。格里忒清晰地記得,那天是前歲冬季本該平庸如昔的一日。初赴此距離聖座不遠亦不致眺望碧鐸方向時深感遙不可及的城鎮。象徵現代文明的鐵路與原始生活的意象彼此交織。恰到好處的嘈嚷──足夠掩蓋吸血鬼的異樣,亦可以隱瞞執行官的跫音。

彼時只是為修伯特先生跑腿,往樞祕院分館內相隔幾條廊子的議廳送件而已。指定的名字是「維特・札洛斯特尼」。在此之前格里忒不記得對方本來就在議廳或是甫到不久,畢竟獵人眼中從來只有獵物。
latest #24
行政工作填滿鬱悶的空氣,復使空氣益發沉重。隨意挑選搭話對象時,迎視的目光是鏡片後看似了無生氣的眼睛。

「不好意思。我找札洛斯特尼先生。」

任何未嘗窺探格里忒另一面的人,都會認為他十分「正常」。
維特不記得那天是哪一天。但他想格里忒約莫記得。在依賴還未養成之前,在關係還沒成形之時,生活對於任職議廳的執事而言,僅是一頁又一頁寫滿數字等待被撕下爾後丟棄的紙張,輕薄而膚淺。那雙眼睛要說了無生氣,也確實如此。

他不記得時日,卻記得自己對執行官的第一印象。平板的目光透過鏡片反射青年的模樣,無關正常或異常,他只覺得這雙靈活的眼睛在沉悶的議廳裡顯得特別突兀。
「我就是。」而他只花了幾秒消化,泰然地接過話頭。
「哎呀。」格里忒輕呼,也沒道歉即將手上的文件塞進對方懷裡。

理政四廳平日各司其職。因其互不隸屬平日互動的機會不算多見,然也必須合作以致每月每季每年總有一兩次,不得不和陌生或勉強認得的臉孔打照面。

深濃而剔透的眼眸彷彿橙汁注入蜜中,復在晚霞曝曬下增添一層彩度。

「這是誨廳的季度報告。指揮席指定要交給您,先生。」

敬稱之類聊備一格。選用的詞彙整體而言不太莊重。毫無顧忌攪動議廳空氣的氣質或舉止,都令雪塑成的人形在此顯得格格不入。
立即下載
在得知是工作後,本就了無生氣的雙眼變成更加虛無縹緲。不太莊重的用詞,肆意妄為的舉止,皆因壓在眼前的公事而不再醒目。

指定送給自己,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大概是某次上級的吩咐鑄成了此結果。他抱著被強塞的文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竟連最基本的禮貌都忘了。

……這樣還來得及說不要嗎?
「……您不想收嗎?」

出乎意料的是,執行官並未關心青年走神,抑或斥責對方失禮。

「那就燒掉好了。」

只是在理當平板無奇的會話中,驀地冒出一句傷天害理的提議。

擁有強烈我執的人會深受沒有我執的人吸引。格里忒通常不會在議廳虛耗時光。可他仍停了下來。一視同仁地掃掠有機或無機之物事的視覺,第一次認認真真駐留在眼前的執事身上。
「燒掉嗎……?」而他只是覆念了一遍執行官的提議,絲毫不帶任何詫異或反感,只是自然地順著詞彙指引的結果思考下去,直到思緒回攏時,才注意到面前人直直射進的目光。

「這麼做,我恐怕會被開除。」毫無所求之人看不懂金色眼底的情緒,僅是同樣認真地返還自己的顧慮。「不過,還是謝謝你的提議。」
「我送了,可惜您沒收到──沒有人會知道的。」格里忒答得自然,彷彿已如此犯行無數次。

枯寂的議廳關閉感官,只埋首在不得不專注的無限工作之中──但即使有人側耳,格里忒也不會收斂音量。

「不然,要不要一起去喝茶呢?休息一下不會被開除吧?」

表現還在「正常」範疇的執行官接著換了個折衷方案。
一般來說,他會拒絕這種邀約。
非必要的社交只會徒增疲累,僅僅只是活著的青年亦不想與誰建立關係。但或許是執行官的語氣過於自然,他一時沒有注意,便順著對方鋪好的路踩進陷阱裡頭,一個從來不曾浮出水面的情緒隨之扎進腦中。

他為什麼會想約自己喝茶?

「…茶的話,我位子上就有了。」於是他也提了一個折衷方案。
「明明不想工作,卻留在位置上喝茶太奇怪了。」

執行官微微蹙起細眉,可一點也沒有呈露不悅。

「『休息』就不該看到工作吧?」

繼而理直氣壯地伸張反論,但又隨即妥協,「不過,您覺得那樣好的話,那樣也可以──啊,也能給我一杯嗎?」

末了,復提起本不該向陌生人道出的要求。
「議廳執事有固定工時,不到休息時間不能離開位子。」說這句話時,維特眼神是死的。「……若你不嫌棄只是粗茶的話。」
「嗯、嗯──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到底執行官亦從未「恭敬」過。

此際,格里忒才真正觀看議廳沉著鎮靜的色澤、樣態、光影。偶爾穿插的窸窣也無法動搖數個世紀的根基。所謂行政是包羅無數概念並收納至拘窄領域的行為。換言之,也是剝奪一切生靈之活氣的行為。面前執事的神情行止之波瀾稀弱得近乎無法察覺,實是其來有自。這正是行往何方都掀起浪花的格里忒報以注視的原因。

格里忒隨意地拉開議廳一角旨在提供臨時討論的椅子,興致盎然地觀看執事的一動一靜。
彼時茶具還未升級成對,只有孤零零的馬克杯與訪客用的紙杯,所謂泡茶也只是往熱水裡丟茶包,等待白水被染成茶湯,再遞出紙杯。

「……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
「格里忒・雷斯納亞贊里亞。」執行官邊道謝邊作答。接過紙杯的動作極輕,幾乎沒有驚動深色水面──想來移動時他也不會驚動夜色,甚至不會嚇著晴天。

「格里忒,就好了。」

姓氏來自碧國東方。乃極北之境帶來的語彙。故,就算對本地人而言也是特別拗口的那類。
「格里忒。」他順著執行官的話點點頭,正要提及自己的名字時卻微微一頓,片刻後才道,「…你也可以隨意稱呼就好。」
「維特──是個好名字。」不知是中意音節,抑或背後象徵的無欲。總之格里忒的應對聽起來依舊很「正常」。

「維特在這裡很久了嗎?」

原來對尋常人類興致闌珊的格里忒自然沒有發覺青年究竟存在多久。
「……是。」不如說從未離開過。他在心裡念道,喝了一口茶後又補了一句,「之後大概也會一直待在這裡吧……除非被調走。」
方才一逕笑盈盈的人忽地神情停滯。興許對眼前的執事而言,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猜想。然而──

「是嗎?會一直在嗎?」

語調輕倩如常,其中卻填入棉花般的恍惚。再度開口時,笑意已回到音聲。

「會一直在就好了。人類通常不會一直在。」

也無法像獵物那樣「擁有」。
其他人我是不知道……」已經開始翻看文件的執事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注意到執行官稱呼同類的詞彙異常疏離,也未多想,只是順著對方的話答道,「至少,我沒有想離開的意思。」

「……搬家什麼的,光用想的就很累。」
「那,我可以再來嗎?」

我執強烈的人會深受沒有我執的人吸引。顯然執事不會曉得這句話內含何樣的重量實心。金眸從紙杯抬起,再度迎視青年時,玻璃珠一般的顏色真切地映出對方的倒影。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
沒有答應的必要,但也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如此曖昧不清的選項不曾出現在他的日常裡。他轉頭,正好望見剔透的金色晶體,澄澈卻看不穿底部,僅在其中看見自己。

那個自己嘆息著答應,「……時間允許的話。」
「太好了!下次會帶回禮來的。」聽見肯定答覆,格里忒像個孩子般綻漾燦爛過頭的笑顏。他猛地站起,不等執事反應就挨近對方。這是以初次見面來說,近得幾乎失禮的距離。

「維特一定要待在這裡哦!」

這亦是以初次見面來說,強硬得近乎踰矩的要求。
突然拉近的距離確實令呼吸停滯一瞬。回神時對方已拋出要求。待在這裡並非什麼難事,就算格里忒不提,他也不會隨意離開。維特答應時絲毫沒有察覺,這對初次見面而言是不太尋常。
任何未嘗窺探格里忒另一面的人,都會認為他十分「正常」。但初次見面就展現出興高采烈,不得不說業已脫離「正常」二字。

笑聲掠過未能辨認現狀的耳畔。維特回神時,視界沒有執行官的蹤影。曾裝著粗茶的紙杯似乎也被他帶走了。大約不會被扔掉吧。
─────────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