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侑離開兵庫縣的那天，天色尚未破曉，不見曙光，晨霧裊裊，時間落在凌晨四點二十五分。

宮治低頭看眼手機螢幕，難掩疲態。全家只有他一人強撐著倦意，在這種鬼時間來到家門口替宮侑送行。其實父母老在昨晚便提議過要不乾脆在宮侑出門後好好地目送對方離開，然而宮侑卻堅決地表示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等清晨再獨自動身就好。

於是最終在宮侑的堅持下，父母也沒再堅持，便由著他去了。

看著宮侑腳邊份量不小的行李，宮治又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正值一月末尾，在這種清晨飽含涼意，冷風刺骨，是適合窩在被子裡呼呼大睡的時節。但宮治卻甘願捨棄如此寶貴的睡眠時間，硬是和睏意搏鬥著，只為了來見離家前的宮侑最後一面。

即便宮侑嘴上說著不用，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宮治也說不太上來為何自己如此反常。

也許是出自於雙胞胎在某些特定時刻共享的思維，宮治只是覺得這麼做，宮侑或許會開心。

「幹嘛看起來這麼累？我等一下就要離開了欸。」宮侑清點完腳邊的行李，故作哀怨地瞅了宮治一眼。「豬治難道都不難過嗎？」

「少廢話，肯頂著冷風站在這裡就是給你賞臉了。」宮治慵懶地回應，接著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過於在意，小心翼翼地開口：「到了東京後要幹嘛？表訂的集訓時間是後天吧。」

「先把這些行李搬進去宿舍啊，東西這麼多，麻煩死了。」宮侑低下頭沉思。「然後、可能等安頓好以後去買些東西。要買肉片回去冰，因為生鮮肉類沒辦法從兵庫帶過去東京。還要買新的護膝，新的球鞋，然後還有——」

「我才沒想知道你要買什麼，蠢豬。」宮治沒好氣地回道。天知道有多少東西是他在假日陪著宮侑一起去超市買的，那傢伙根本就不缺什麼。「你能不能講一點具體的內容？」

「喔。」宮侑刻意拖長尾音，像是在拖延時間，也可能是為了讓自己顯得別那麼狼狽。「可能在集訓前一天，出一趟門吧。」

「出門要幹嘛？」

「找綾子。已經有說好要在她家過夜了。」

「你直接說就好了嘛，我又不會怎樣。」宮治雙手抱胸，饒富興味地盯著他看。「難道你還怕我跟爸媽說？」

不是，我是怕你會在意。宮侑在內心說道。他一直都知道的，宮治對他的情感。太多，太滿，又太濃烈。裡頭除了家人的愛以外，還有很多很多的，不明言說的愛。小時候的宮侑尚未理解他對宮治和愛，和宮治對他的愛差別在哪。他相信宮治也是如此，所以對方才會一直拖到十八歲時才肯跟他坦白。

他不覺得那樣的愛很醜陋，很荒謬。相反地，他覺得挺好的。能有幸成為那個標準如此之高的宮治所愛的人，宮侑認為自己非常幸運。然而於此同時，他也感到悲傷。

他沒辦法給予宮治想要的那種愛。要進展到那種牽手、接吻、愛撫的關係，他做不到。

但宮侑確實愛著宮治。這點無庸置疑。

宮侑抿了抿嘴，想脫口而出一些能沖淡此刻越發濃烈的離愁的笑話。但不管用。在腦內僅存的理智制止他以前，嘴裡已經喊出另一個名字。「阿治。」

「怎樣？」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誠實回答。」宮侑輕輕地開了口。他的聲音與呼嘯而過的晨風交纏，宮治豎耳傾聽。「你有恨過我嗎？」

宮侑的語氣很輕，就好像是在討論天氣預報一樣，稀鬆平常。但字裏行間的實際份量可不是那麼一回事。宮治震驚地抬起頭，迎向宮侑試探的，謹慎的目光，不可置信地再次確認：「⋯⋯你說什麼？」

「我說。」宮侑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此生大半的勇氣。「你恨過我嗎？阿治。就那麼一點點。」

他頭一次覺得那個臭屁的宮侑看起來有點可憐。那副在球場上氣焰囂張，驕傲不屈的模樣，此刻蕩然無存。雙胞胎的心電感應在此刻生了效。宮治當然知道宮侑指的是什麼。或許宮侑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那樣敏銳，野生直覺準確得讓人害怕的宮侑，怎麼可能沒有察覺他那不正常的兄弟對自己懷有的感情。這根本就不對勁，打從一開始宮侑就該推開他，明確地拒絕他，並無情地劃清界線。

可是啊，可是。

宮侑依舊把他留在身邊，給予一切所能給他的。家人的愛，兄弟的愛，隊友的愛，能夠給宮治的，他毫不吝於付出。雖然頂著那張兇狠又不善的面容，對待他也幾乎從沒好臉色過，但宮治很清楚，宮侑是愛著他的。

無關乎一切，就只是因為，他們兩個是兄弟。

面對這樣溫柔的宮侑，宮治根本沒有理由，也沒有底氣去談恨。

「蠢侑，怎麼可能會恨你？你才沒那麼大的本事讓我恨你。」宮治牽起嘴角，眼底盈滿純粹的笑意。「而且，阿侑你能給我的，你全都給了。」

是啊，宮侑大可以直接一腳踢開他，或者是抓著他愛上親兄弟這點窮追猛打，給宮治無止盡的難堪。但他現在卻因為無法回報宮治那樣同等份量的，沉重到讓人窒息的愛，而感到不安，感到愧疚。

這讓宮治有些難過，內心卻也因此生出一股病態的幸福感。

「本來就是，你要的東西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家人之間的愛，是他現階段僅能給予宮治的，也是宮治唯一能從他這邊獲得的情感。所以，如果可以，他會不計一切代價，用盡全身的氣力，以兄弟的身分來愛著宮治。「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那我可就真的是混蛋了。」

「別說了，你就算給了我這個，本質上還是混蛋。」宮治挑起眉，口氣揶揄，不帶惡意。「不過就是個稍微沒那麼欠扁的混蛋。」

「彼此彼此。」宮侑瞪了他一眼。天知道他們兩個本質上有多麼相像。宮侑在性格上有的缺陷，宮治也難逃一劫。「我們是雙胞胎，本質上不會相差太多的，混帳治。」

「是啊，雙胞胎。」宮治乾笑一聲，略顯刻意地看了手腕上的錶。「差不多該去搭車了吧，混帳宮侑選手。」

「不用你提醒啦，這麼重要的事情我不會錯過的。」宮侑笑嘻嘻地回應，面向宮治敞開臂膀。「抱一下？」

「你這個樣子真的有辦法離家這麼久嗎？都還沒出門就這麼黏人。」嘴上雖抱怨著，宮治依舊順從本能，誠實地將自己埋進宮侑懷裡，同時，也把宮侑鎖在他胸口前。平緩踏實的心跳，熨燙的鼻息，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連同靈魂一同揉碎的力道，這些都是宮治現在所需要的。「宮侑。」他情不自禁開口喚了他兄弟的全名。

「幹嘛？」

「你要幸福。」宮治將目光從對方腳邊那堆行李中收了回來。他猜想箱子裡面應該有不少東西是宮侑和那女孩過夜時要用的。「拜託了，你一定要幸福。不然你就等著八十歲被我笑死吧。」

「廢話，這不用你說我也會努力做到。」宮侑伸手拍了下宮治的頭。「我可不想要等變老了還要跟你吵這個，所以啊。」

他定定地注視著宮治，他的雙胞胎兄弟，他的手足。「所以阿治，你也要幸福，就算沒有我給你那些，你也有辦法幸福。」

「我知道。」宮治淺淺地勾起嘴角，輕輕低喃著。語句的重量輕到不知是在對著宮侑宣誓，還是在說給自己聽。「我們兩個都會幸福。」

宮治忘了那場談話最終是如何劃下句點。他只記得，宮侑背著行李，向他道了再見，邁開步伐，逐漸消融在晨霧裡。

出神地看著那道與他相似的背影，他不自覺吸了吸鼻子，那頭奪目的金髮漸漸在視線裡模糊，最終化成小小的一點，再也看不見。

宮治直到此刻依舊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辦法獲得幸福，在宮侑離開以後。但為了不在八十歲那場比賽落得如此難堪，他願意試試看。

所以他開心地哭著，悲傷地笑著，向空無一人的，宮侑離開的方向，說了再見。「阿侑，再見。」

這一次，宮侑沒有回頭。

Fin.

（說話

jia0205: 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