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在2019年和李璐在聯合報副刊的一篇信件往來。回過頭看,發現倒也不是話變少了,而是我不用再一直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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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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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我花在寫作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主要是工作將我的時間瓜分了,另外一點則是與你不同,我想說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了。詩對我來說是一個很方便又很狡猾的載體,詩可以在語言中挖出許多的壕溝與通道,我可以在裡面躲藏,也可以假裝無意地提起某件事,但事實上我想談的是某個從未被我提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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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test #6
說起來寫作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強硬撐開的防空洞,在我最痛苦也最脆弱的時候,我必須透過寫作來整理、歸納我混亂的思緒。對我來說,不管哪個時代的寫作者都是某種程度上與現實不合的逃難者,因為我們對所處的環境、時代有不滿的地方、反省的地方,我們才會產出文字對這個世界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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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世代的人們被稱為只會寫小情小愛的世代,許多人都說我們沒有前輩詩人的豪情、前輩寫作者的眼界,但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自己要處理的課題,你真要說我們的寫作母題比前輩們限縮,我也無話可說,但與其說是限縮,我更偏向不如說是生活環境與難題的面向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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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在某些時候都會湧起「啊這我非寫不可」,或者是「就是這種時刻,我才更該將這些寫下來」,對我來說寫詩許多時候與其說是理性的結晶,不如說是感受性將那些理性堆疊的事物引爆,最後成為我們看見的詩。我想到洛夫的〈石室之死亡〉,那是在金門炮戰時於坑道內寫出來的作品,有人問洛夫:你不怕嗎?洛夫的回答是:「人在真正面對死亡時,感受會非常強烈,我想把握在此刻將詩寫出來。」我並不覺得你所說的那些「透明發亮的結晶」是人在十七八歲時才會有的東西,而是我們還有沒有保留那些感受性的事物來引爆我們的理性,讓理性的素材變成更直覺的、更抽象,更貼近內心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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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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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頻繁地被人說是無病呻吟與情感蒼白,我剛開始接觸寫作時也常常被這樣說,後來我意識到,並不是我們和前輩們相比特別無病呻吟或者是情感蒼白,而是我們面對的世界已經不同了。我們不再像是前輩詩人們那一代一樣,我們不是大敘事裡面的一員,我們並沒有經歷戰亂,也沒有那些流離失所的經驗,我們能做的其實是更私人化的經驗描繪,文學寫作的主要陣地也從大的整體轉移到小的個體事件上,你會發現越來越多人從「我」的角度下手,逐漸勾勒出整個時空背景的氣氛與構成。這種轉變一方面是因為政治環境不一樣了,另一方面則是我們所面對的難題也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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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是無力的一代,許多事情已經不是靠努力就能夠達成的了,我們工作、生活,我們努力,但許多時候生活會給你一巴掌,告訴你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但你卻不能停止努力,因為你一停止努力就會被淹沒,一切都會歸零。這是很荒謬的一件事,卻又是這個時代最咄咄逼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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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已不那麼執著寫不寫得出來這件事了,以前我會有莫名的焦慮,彷彿不將那些思緒寫出來我就要被什麼壓垮了一般,現在每天處理工作,好好生活,偶爾有些想寫的東西寫下來,沒有的話就放著,認真地過日子。你說原有的天分之類的東西已經被磨光了,但我並不覺得是磨光了,我更傾向於年輕時任何的感受對我們來說都是一次爆炸,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其實是一樣的,透過感受去引爆那些儲存在我們腦中的知識,區別只在於我們的感受一次能夠引燃的智識多寡而已。年輕的時候隨便被撩一下我們就恨不得將所有的自己都掏出來,但事實上是我們沒有什麼好掏,而在我們已經將如槁木一般的現在,每一次的寫作都更依靠我們累積的知識,如果要我形容的話大概就是焚香那樣,感受的火藥少了,但可以燃燒的事物多了。
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我們有充足的感受性,也有足夠的節制能夠克制好自己的感性不要暴衝,穩定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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