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腹中的火焰向上灼燒，火炎燃盡了喉管中的氣息，從嘴裡將將吐納出來。伴隨著鈍痛腦熱及涔涔汗水，衣物黏在身上像是攀著膚肉的蟲，以細小口器吮吸皮囊血汗，將一切人之所以賴而維生之物絲絲抽離。
風寒的情況，誰沒有過呢。他傾身給病患餵了一杯水，垂下的白髮從對方面前拂過甚至都能感受到熱燙吐息，濁氣帶著些稍早服下的湯藥味道，又苦又澀地沾染上來。
想必是難受得過分了，他的病患失去了平日裡從容溫文舉止閒雅的態勢，雙眉同衣物般緊皺著，眉心聚攏的那道劍痕像是被生生破開腦顱，要從中鑽出些甚麼毀天滅地的運命來。
「……不要了。」
「不要甚麼？」
「水。」他的病患推開大夫，用手指著自己埋在被褥中的腹部，一臉失去所有風度的微微不耐，像是在抱怨又像是譴責，「已經太多了。」
那大夫探手下去摸了摸，露出一個寬慰性質的笑容，「不礙事，還能繼續。」

帶著藥缽藥杵、用著假名假身分，鍋居在不會被別人找到的極隱密山村的前墨家鉅子、前武林盟主、還有一大堆前甚麼的頭銜，在數十年前被稱為俏如來的那個人此刻端著溫厚微笑，手裡毫無仁慈逼迫他的病患灌水服藥。
前羽國之主，哦不，前前任羽國之主，前九界禍首，前九算合作者，還有一大堆前甚麼的頭銜，在數十年前被稱為雁王的那個人，現在只是個慘遭食物中毒引發風寒還恰好不幸落在對頭師弟手裡的普通患者。
總歸同門師兄師弟這種關係是無法用前後來區分的。
之所以俏如來沒將雁王直接毒死，考量的是這樣；而雁王沒有將那些過度悚然的湯湯水水完全拒之門外，大抵也是如此。後者甚至還有閒心挑剔，挑剔他的用藥不夠精準，挑剔他的醫書讀得不夠多，挑剔他的藥草栽得不夠漂亮、揀得不夠完整。
好幾次俏如來都想直接將他輾出門，考量到放出去恐引起災禍，又只能作罷。

發燒了的前九界禍首很惱人，前墨家鉅子看顧了他一晚，直接得出結論：雁王生病時非常煩人。
在那個整日算計籌畫的遙遠年代，他沒有機會看過生病的雁王。當時的雁王也不會給他這種機會，若真是有，恐怕得是以巨大利益交換的誘人陷阱。也許做過儲君指引者的師尊和冥醫有見過罷，反正俏如來是沒有。
他的生命裡除了這師兄剛跳出來的那陣子，其實也鮮少有雁王身影。尚未卸下責任時的俏如來奔波在地界之間，疲憊地應付著海潮起落般出現的入侵者，從神到魔，從天災到人禍。
俏如來受傷生病自有熟人相助，遊走他界總不乏這點人脈，他之足跡彷若蝸牛綿延在牆上的黏液，受著來自各方的目光，濃稠黏膩地一點點深入不欲予外人知的事件深處。誠然那不是他的本意但無人在乎。
雁王當然也不在乎。但他不在乎的事情太多，幾乎與俏如來在乎的事情數量比肩，便也無甚可比了。

具體而言雁王的煩人程度，雖遠不及當年他整日找俏如來麻煩，但又更加真切了一點。他們尚針鋒相對的時代，少則數個月多則數年才見上一次，中間隔著充滿答辯意味及智力交鋒的巨豁天塹，其中自然不乏某些對於敵手同門的忽視或者說美化。
現在可不同日而語，他們之間已經沒有那些如牆般隔開距離的時間空間了。俏如來花費一日陪伴雁王、又花費一夜照顧雁王，發現許多了幼稚而無用的小花招，像是把藥湯變成甜湯、把藥丸變成糖菓的戲法。他師兄那雙精通十八般武藝的手指拿去變戲法，只怕他儲君時的太師太傅太保都要捏碎了膝蓋罷。
「喝下去。」
「不。」
俏如來用兩個日夜熬藥，傾其所能將那碗藥做到最難以入口的程度，而後又用了兩個日夜和雁王鬥智鬥勇逼他飲藥，最後他被輕柔掃入窗櫺的晨起熹光照上眼瞼而睜開雙目時，才發現自己和師兄就著相抵又相擁的矛盾姿勢入眠。

初時他告訴自己就三天，他不能忍耐雁王在自己身邊待超過三天。雁王的存在不啻是某種預言，像是個不祥的徵兆，駐在樹枝上面歌頌佛經和蓮花。雁王所有一切都象徵著過往，那些將他從清淨之地趕入俗世的瑣碎塵灰、寧靜步伐，在枯骨上燃燒的紅蓮。
三天之後雁王痊癒了。
第四天他無視屋主所有陰沉到能擠出滂沱暴雨的臉色，堂而皇之搬入俏如來狹小的小屋。
第五個月，俏如來和雁王睡在一張床上。雖然這屋子裡其實也就一張床。竹蓆被俏如來收起來了，要入秋了。
第六年的三更時刻，雁王將他師弟毫無戒心的天真睡臉推到一邊，他的白髮和俏如來的白髮虯結在一塊兒，費了點勁。
他起身換上俏如來的衣服，不是平時俏如來穿的麻布白衣，而是保管在衣櫃深處，繡著繁複經文的那件。留著數十年迦羅香的僧衣在原主臉頰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接觸，接著施施然轉身步入黑夜裡。

第七天，俏如來終於放棄發了瘋似的尋他師兄。
坐在床邊時，一半的他在祝賀自己得償所願，趕走了惱人師兄；另一半的他在嘲諷自己得償所願，除掉了惱人師兄。
策天鳳留給上官鴻信的心魔，用了六年總算抹消其存在。而一旦除掉策天鳳，上官鴻信也就是個從容溫文、舉止閒雅的羽國之主。說不上正氣凜然，但是替朝夕相處的師弟慷慨赴死，於他而言本非難事。
當年垂眼揮手製造英雄的雁王，這回也是英雄了。
第八天，俏如來終於想起要喝水。
他喝了許多水，許多許多的水，喝到腹部鼓脹，難受得緊，喝到喝不下更多。喝到密探來見時，還躊躇了一會兒問道是否明日再來。
前墨家鉅子、前武林盟主擺擺手，麻布白衣上沾染著水漬，溼答答地服貼在肉膚上，像隻蝸牛蜿蜒爬行，從口中鑽入喉管，最後在胸腹裡炸成一朵燃燒的火焰，熊熊火勢如目蓮之母吞食的莊嚴蓮花。

第九天，最後一個地界平安活下來了。
那不是中原不是苗疆、不是海境不是道域、當然也非魔世妖界，那不是任何俏如來走訪過的地界。那是最純粹的地界，最後一個中原人與苗疆人能夠攜手抗敵、海境與魔世能夠彼此心悅、妖界與道域能共同把酒高歌的地界。一個以九界絕大多數滅亡為前提的，真正相愛無間的地界。
最後一個地界處死了墨家鉅子。
相傳那是活了近百年的妖怪，從未自陰謀家的高台上退下，只是換了一輪又一輪的魁儡，暗地裡掌控輿論、操縱歷史，是盤踞數百數千年的掌控者。
俏如來站在水邊，想著雁王臨死的模樣。
可他突然想到，他不知道雁王的死法。
他沒看清楚那晚雁王的眼神。他也還不知道雁王當初在湯藥上耍的戲法。
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是那麼多，心臟劇烈地跳著像是過去謹慎的自己，也像是墨狂在手中突突的脈動，內中數千數百鉅子齊齊轉過視線無聲凝視他。

世上最後一個墨者死了。
人們不會知道世上最後一個墨者死在水邊，不會知道沒了繼承人的墨狂化為韲粉。不會知道世上最後一個墨者心中所思所想。
世上再也沒有墨者了。

（完）

摘要：俏如來本性良善，他覺得一個人活著和死去都太痛苦了，所以要拉師兄作伴。

終於寫完ㄌ好久沒寫師兄弟我好累，喜聞樂見全滅結局

謝大早餐！

早安睡醒ㄌ。
本來是想殺個回馬槍讓雁死裡逃生來接師弟，但是想一想又覺得活著好累不要活了吧（幹

讓快死的雁回來接師弟:地獄無你，何等失味？
沒關係 不管是Hell End還是Heaven End都是HE

快死的師兄來接沒死的師弟那就不是英雄了！哪有英雄得償所願之後還能有人相伴，這樣太爽 （可怕）

雁拖拖拉拉奄奄一息來找師弟的時候發現師弟掛了的話，好像又不想做英雄了（。）好不容易堆回去的人味又散了，連師弟也要騙他，說好的活下去ㄋ，氣到重新回去當boss

可是有點喜歡師兄弟互相不守承諾

好好……

喜番..........

嘿嘿我也寫得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