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櫻紛飛，藍色的月輝映得粉色櫻花綻放妖異般的幻紫。
男人身著道服，手持那柄伴隨自己一生的賜刀。

步履闌珊的步伐、刀身的聲響刻在無人的迴盪，他停下大口喘息著，面容枯槁，身形襤褸，哪裡也見不著當年武士的輝煌神采。

直到看見櫻花樹下的那縷斷裂的編繩，他才瘋狂似地拔弄地面滿是花瓣的地面，男人不敢帶起花海中的白骨，只是顫抖著身軀
⋯⋯從喉嚨深處的哀嚎只道無盡的悔恨，余了在櫻花樹下慟哭不止。

良久良久，他笑也似的開口對空反問：

「　願於這櫻花盛開　月圓之夜
亦如釋迦佛祖　涅槃望月之時倚辭世　」

武士刀筆直於前，舉刀划開鮮紅——

＊＊＊

「…你，用力方向錯了。」舞台場景邊，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喊停了舞台人的動作。隨著劇本書面的翻動，他將夾層在頁面間的人造櫻花片拈起扔到一旁。

「唉，我試過很多次了啊極楽？觀眾不是只看到我背面嗎？不然自殺到底要怎麼砍？」他好不容易才把刀的方式拿正確了。

「… …。」

眼見霄沒有多說話，寺崎站起身又繼續嚷嚷。
「高中生怎麼體會這大叔死妻子死兒女的覺悟！」

他氣餒的把道具刀扔在地上，回彈了一下剛好接住，他為這種巧合滿意地笑笑，但隨即又回到不悅的情緒之中。

作為戲劇社團的主力……有著一頭金棕色亂髮，五官端正卻嗓門十分大的寺崎 凌介，正為了文化審核表演而苦惱。

「…二十。」之於對方的亂叫亂喊，霄依舊維持著慣例交叉雙腿的坐姿，唯一的不同是他將劇本往前翻到了人物介紹頁看了一會。

「啊？二十次? 大哥，這個橋段我已經練十次了是要疊加還是重算⋯⋯」

「不，主角，二十歲。」

「真假啊⋯⋯」

「劈刀再練個幾百次，也許能做到點樣子。」

「真假啊！！！」

「寺崎你態度好一點，別氣走極楽好嗎？好不容易讓他今年還留在我們組的。」

戴著眼鏡、面容略顯嚴肅的墨髮青年遠遠走來，是負責這次舞台編劇也是監督工作的川谷 雅。他從舞台下俐落的攀上站在兩人之間，一邊指揮讓後方工作人員稍微移動一下樹木的位置。

「氣走我好嗎？怎麼不乾脆讓他演啊，他劍拿得好像自家菜刀一樣，我連劍都揮不起來？而且他會生氣嗎我怎麼看不出來……」

或許知道霄根本不在意自己怎麼說話，寺崎任由情緒宣洩著，一邊試著像霄那像甩動劍……但回應他的只有劍又掉到地上的空洞回響。

原本自己對運動神經頗有自信，小時候也學過一段時間的劍道，但實際上操演卻不如預期順手。

寺崎皺了皺眉，再次把劍拿起來。

「極楽不喜歡演戲，我不好勉強。」

看見寺崎的表情，川谷只是低頭圈選著劇本中幾個需要加強動作的重點遞過去。
只要陷入瓶頸時寺崎就會有抓耳撓腮的動作，此時此刻正陷入那樣的狀態之中，山谷只能伸手阻止他的動作。
「別抓了，臉受傷怎麼辦。」

他並不是沒想過直接讓霄出演，但除了本人的意願之外——作為舞台劇演員該有的狀態，川谷不認為霄能完善的融入角色。

雖然這樣的直斷可能是自大，他並非想否定一個人的天賦……只是因為極楽 霄這個人的作派形象，就像一直在演出一樣。

雖然心底好奇緣由，但他從不愛探聽他人的隱私。


「吶，川谷，我真的行嗎⋯？我去拜託極楽出演的話，他有可能會答應嗎？⋯⋯」寺崎湊過去嘀咕般的詢問，被川谷用手肘推到一邊。

「別想著讓給別人，而且你也不是真的想讓吧。」

「⋯⋯是、是沒錯。」寺崎瘪了瘪嘴，做出違反他那張臉的難看表情。他十分清楚自己只要演不好戲就會有歇斯底里的狀況，只是擔心帶給其他人困擾。

「而且呢，極楽還有別的事情要做。一場戲的服化、道具重要性也很高，你手上跟腰間綁的這東西，都是他負責的好嗎？」

「啊？⋯⋯他做的⋯這，這不是買的嗎？」
到底要怎麼綁才能綁成這種排列整齊還一拉感覺能勒死人的繩結，他到底甚麼背景的……

是那種…那種方面的愛好嗎？

「你是看著繩子在亂想甚麼。」川谷把劇本捲成筒，敲了敲寺崎的腦袋。
「你先練好道具劍，之後才能用重量更重一點的。不然姿勢不正確手也容易受傷，知道嗎？」

「你是住在我腦子裡？⋯⋯唉，要不要乾脆換主題啊，萬一讓大家成績都變得很差的話⋯⋯你知道我不擅長演日本古代劇，還是這種妖鬼主題，我都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怎麼揣摩！」

「那你想演福爾摩斯？」川谷嘆了口氣，終於是浮現了點不耐煩的情緒。

「演啊。」

「的那隻狗？」靈異魔犬的故事他可是很喜歡的，但怎麼就是沒人演那隻狗…

「願死春花下…我要練習了讓開讓開，你去看別人啦。
極楽你再幫我看一下……人又去哪了？！」

＊＊＊

「——。」
黑髮的青年手起俐落的支楞起手中長刀，斬劈在空中震出攝人聲響……刀落一道弧度勁似一擊貫穿空軌的雷電。

隨著身姿輕躍過地面上的幾處障礙，橫劈、豎斬，連續不斷的冷藍色刀光成了青年周遭的防護，沒有多得的華麗動作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西裝外衣的布料隨之舞停，卻似身穿羽織的蝴蝶止歇…步伐已落到舞台左側，才看出那人稍稍因喘息而有的輪廓浮動。

踩踏轉身的白光劃過，斬殺背後襲來的妖物，青年將刀身從面前緩緩拔升，預示最後的覺悟……關鍵幕目視前方的艷藍色眼眸在舞台光下別具奇幻色彩。

「… …。」

一幕結束，川谷沒辦法只用厲害這樣的字眼去形容霄使劍時候的模樣。

表演用的道具劍之於對方來說像是無力的稻稈……刀的韌度跟不上每一筆動作精確，讓他感覺用自己擁有的言詞描繪也只會讓眼前所見變得膚淺。

舞台劇表演動作有時會加重力道或遲緩化速度讓觀眾能看清晰表現。但霄的那些如針尖般穿刺、俐落轉折，在夾縫間疾尋下一擊的脈絡，誓不留給敵人喘息的餘地——

更像是面對無數次，必須一次清除的敵人那樣⋯⋯

「……極楽，你是去哪裡練到這種劍術的？是甚麼流派嗎？」
川谷一邊做著筆記，看過不少武術跟劍術指導影片讓他懂得將這些動作捕捉節點並畫下簡易的圖示。

他記得霄從來不是劍道部的，使用的又不像是完全原創的刀法。
學校是以西洋劍的擊劍部為主要，鮮少人訓練東洋劍。用刀的方式這麼熟捻⋯⋯真的是十七歲的人能做到的？

「這不是劍術。」霄簡潔地反駁，右手一迴轉、刀背順著另一手臂弧線擦過鞘口，精確收落。

「……。」川谷看著對方收刀的動作又是一停頓，那樣自然順落的動作也只能是一種習慣。


「川谷，
如果你的敵人體積比你大三倍或是動作變化莫測的話，你會只用一種方法對應對方嗎？」

「嗯⋯⋯不會吧？」

他不太明白那樣的比喻，說是三倍大的話⋯⋯會是棕熊嗎？但要變化莫測的動作又能是甚麼動物？

川谷正試著繼續想像那樣的龐然大物，霄手裡的刀重新迴轉出鋒，迎面懟上了川谷的脖頸邊——

「沒錯。
但是怎樣的對手，都能通用一個方式。
第一眼看清楚弱點在哪，轉移注意、突擊，用甚麼方式殺了對方都可以。」

他緩緩地解釋著，銀色的刀鋒反光讓那張原先就生得冷峻的臉更顯無色冰冷。


「……哦、」川谷嚥了嚥喉，一瞬間還真的以為自己要被砍了。「那你覺得寺崎…需要調整甚麼部分？」

「劇本裡雙方交戰的那幕。
交叉對劈不只是擦身帶過……順著奔跑動作，是看瞬間誰能把傷口範圍劃長入深，踏穩前進每一步再借全身力量揮出。他的動作只是用力轉上半身、手指握不穩，像在伐木一樣。」

霄隨意而白話的講解著，操弄著武士刀在川谷的衣領上來回撥弄，挑開了西裝外衣。
劍尖筆直向下比劃著，像是將表皮撕扯開來，將裏之隨著劍風暴露在光下。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別對著我了……有點可怕。」

川谷用手指推開那把沒有實質殺傷力的劍，他認為危險的是現在持劍的人。

「……不是你讓我教你的？」霄微微抬眉，一副無謂的模樣。

「因為寺崎那傢伙很氣餒，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你別看他那樣子，他對表演是認真的……
雖然知道這個主題對他很難，但我們要是想進第一志願的戲劇大學，就必須嘗試不一樣的作品。」

「……。」看向一臉認真解釋的川谷，霄只是輕笑了幾聲。

「你笑甚麼？我是說真的，他是很愛逞強在大家面前才會裝作一直在抱怨。　其實私底下練了很多次了，很怕拖到大家成績。我也知道他這樣的行為很矛盾，反正……」

「你誤會了。我不是在笑他……我是笑你。」

「… …？」川谷疑惑的看向霄，僵滯了一會。

「許多人都說你脾氣很好，待人溫和、條理分明，從不踰矩別人的私事。
但是，你提到寺崎的時候…不太一樣？」

霄邊說著回以目光，望見川谷的嘴角微妙的搐了搐。


「我不太懂……什麼部分？我們在老家就認識了，態度不同很正常。」

「 “ 甚麼部分” 嗎？」
霄微微傾身、迴向走了幾步，鬆泛雙手任由劍在舞台上磨響，看著刀身行徑扒開那些散落成堆的粉色花瓣。

「你看這樣如何……
『我到底在想甚麼，那傢伙跟我一樣是男生…萬一沒辦法當朋友了？絕對不要。　果然還是把這種心意藏起來吧。』——這種現代故事怎麼樣？」

俊雅的五官掛上了頗具玩味的笑意。
霄一面轉著刀和著步履的沉律，刀光一恍一恍的映照……沒有明鏡般清明，卻已足夠刺人。

川谷歛起眉，嚴肅的面容又多了幾分複雜的心緒，卻絲毫沒有退縮地對上那雙藍色的眼睛。
他不清楚對方這樣作何用意，卻也一句話沒否認。

「覺得自己噁心嗎？」霄將刀身推攘到川谷懷中，離去前的手抵能感覺對方平穩外表下有些緊張的呼息。

「你…」

「開玩笑的。
瞄準敵人的弱點下手很有用吧？」

「……。」

「川谷～你們兩個在舞台上幹嗎啊？大家都走了。」

此時舞台教室的門扉忽地被開啟，寺崎的聲音遠遠傳來。

「　寺崎？！」

「嚇，你喊這麼大聲幹嗎哪。」因為川谷的喊聲跟刀落地的聲音並持，寺崎走到一半僵住了步伐，嚇到連方言都說出口。

「…沒、沒甚麼，就是有點嚇到了。」他呼了口氣，稍微收束自己的失態，撿起那把落地的刀。「…你不是回宿舍了？」

「我想到你還沒回去啊，有點晚了。極樂要不要等下一起吃飯啊？我們三個人一起。」


「不，我沒那麼不識趣。
對吧…川谷？」　霄喚了喚一旁眼神還有些飄忽不定的川谷。

沒有明白為何霄要看向川谷，寺崎只是皺起眉頭全當是故弄玄虛。
「啊？你不吃飯才不識趣吧，你都不用吃飯喔？走啦。」

「等等，剛才…極楽剛才跟我說他有約。
我後臺的道具還沒收完，你來幫我一下吧？」
眼看寺崎要去拉扯霄，川谷橫在之間，把寺崎板過身推著向後台方向去。

「這樣啊，有約直說嘛。
下次一起吃飯啊！月末北城帥哥聚會缺你了是不是！我可是有限量烤肉券的，不吃是你的損失。 」

「好了別說話，你的喉嚨快啞了，省點力氣明天練習吧。」
川谷調整好語氣回頭看了霄一眼，他想知道對方知道這件事情後想做甚麼……但霄只是回以偏頭的動作、坐到舞台邊緣，將聚光燈開關一盞盞關上。

＊＊＊
目送著二人離去，霄看向身旁虛假的櫻花樹佈景，片片凋落的櫻花瓣不過是沾染顏料後的棉紙。

「… …。」

隨意地將綁在身上的劍鞘卸下扔到舞台邊，那張面容才稍微卸下偽裝。舞台邊緣的他悠悠地呼了口氣，將下顎倚在膝上。

他不清楚怎麼跟這些人類相處才好，用這種方式和人保持著距離，或者說⋯⋯保持方便行事卻讓人不想太接近的姿態。

霄不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只是感覺用真實的自己與人交集，他的心會不斷受到這些人的牽引。

身為一個人普通的嚮往夢想或情感，為了這些煩惱著、掙扎著、進步著。他要是全然不能體會也罷……但當他看見那些人對未來憧憬而閃爍的目光，期望美好的友善態度，卻仍有無法加入其中的孤獨感。

隨之而來的是心底一處特別想破壞掉那種嚮往或美好的情緒⋯⋯

「這樣下去……」沒辦法完成跟櫻的約定吧。

那雙鮮艷觸目的藍色，此時不過是裝載幽幽湖波。
他闔上眼，讓那些花瓣落過衣裳、撫過面龐，只當那些櫻花是真正存在的。

即使這畫面在一般看來是可笑而不真實，他也想短暫的回到過去的一瞬。

人們撰寫的史詩式故事總愛將櫻花樹跟生命連結，用以刻劃諭示人類璀璨的一生。

要死就死去其他地方啊……。


他認識的櫻花是孤獨的，見識太多的死亡，卻只能一個人留在原地等待……不斷地、不斷地等待，只是期望著有人能留下來陪伴自己。

能跟隨深愛的人死去，留下生無可戀的註解解脫，然而那一刻以前留下的血淚卻成為櫻花的記憶……那樣誕生的妖怪只能帶著人類殘留下來的情緒活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他答應櫻會繼續生活下去，感受她沒能觸及到的一切。
他想即使她不在了，救贖自己的櫻花樹也能永遠駐紮。

愛情，友情。
體會過……就足夠了嗎？

若他再去沾染一點點的幸福跟平凡，嚐起來只會有苦澀吧。

生命遙久的，重複無趣的人事物，早晚會離去的人事物……他的價值思想存在於往昔，讓他在這些人類或妖異之間尋找答案也沒有真正的隨心愜意跟歸屬感。

他是妖怪嗎？還是人類？⋯⋯這對他來說早就是無謂尋找的認知，也很早就明白了答案。

“　櫻，想看到⋯⋯霄為自己活著。　”

……為自己活著是甚麼呢？


女孩給的只是再簡單不過的期望，數十年他卻活成了複雜的模樣。

將舞台最後一盞燈光的熄滅，霄離開了舞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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