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根本不存在》悪は存在しない

雖然理解步調極極極極慢的道理（畢竟自然是主角），但還是覺得這部片的體感長度跟《花月殺手》差不多。

或許是上一部作品《在車上》搬演了契訶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得到了啟發或感到意猶未盡，濱口龍介在《邪惡根本不存在》中，便乾脆自己創作了一個契訶夫式的作品，提出更複雜的生存質問。

我想到了最近正在讀的一本書，是了不起的小說家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將他講授解讀俄羅斯經典短篇小說文字化的「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A Swim in a Pond in the Rain，裡面精彩絕倫地分析了五大文豪七篇小說，其中契訶夫作品就佔了三篇。與書名相同的那個篇章就是在分析契訶夫的作品「醋栗」，一個關於人該不該盡力追求自身幸福的故事，桑德斯著眼點在於，為什麼在進入主題之前，契訶夫非要繞一大圈去講些無關的題外情節呢？他的解讀是，契訶夫要創造一個帶有懷疑、不明確、重新審視的空間，包圍住那個口號式主題，避免過於僵固簡化的概念，讓讀者必須去思索內在的複雜意義。

桑德斯精準地寫出了某種令人膽顫的真相：「活著很難，生活的焦慮令我們想要批判，想要確信某些事，有立場，能夠明確下決定。擁有一個固定的、堅強的信念系統，可說是一種極大的解脫。」但「每個人站的立場，都有各自的問題；太過深信，就會誤入歧途。這樣說的意思，並非代表沒有立場就是正確的，而是說沒有一個立場能長期保持正確。我們總是被自己對安定生活的渴望蒙蔽雙眼，沒注意到自己已從絕對的美德理念上滑落--最終，我們不再為事情苦惱，而是鬆懈下來，堅持自己才是對的，找到一個對自己有利的理念，死死抓住不放。」

桑德斯還進一步闡述，當我們站定了立場，為著某種信念或觀點而據理力爭時，內在其實也包含著對於相反態度與意念的理解，我們為自己所信仰堅持而呼喊得越是理直氣壯甚至聲嘶力竭，其實越是有一部分，是對著內心中站在對立面的那個自己而發，試圖要說服的是自己。因此，永遠對生活對世界的一切帶點疑惑、帶些好奇，不理所當然地給予評判，這正是契訶夫式對生命的熱愛。

《邪惡根本不存在》中也有一大段看似是「題外話」的情節，那是開發商派出與長野山上居民溝通的兩名代表，他們第一次出現時一方面是代表性不足，一方面是對開發地毫無概念，因此被居民轟得七葷八素，回到東京後又發現老闆根本不在乎他們帶回來的資訊，隨即又被派去搞定那個在地通的便利屋先生，藉此讓居民放心。就在從東京開往長野的高速公路上，熟悉的濱口龍介出現了，這一男一女在車上，展開一段長長的閒聊，觀眾幾乎是不預警地被他們輕鬆有趣的對談帶著走，差點就要忘了先前沈鬱又緩慢的山間生活，以及那場針鋒相對又尷尬的協調會。

這兩個原本可能只有功能性意義的角色，因為這段題外話，反而變成了整部片中最具人味也最接近觀眾的人物，相較之下老是面無表情的便利屋先生和他看來有點過度幼稚的女兒、隱居山林的睿智教授、對料理很執著的烏龍麵店老闆與他臉苦得要死的伴侶，還有染了一頭金髮有點混混味道的男子，他們顯然背後都有可以大書特書的故事，但濱口龍介卻吝嗇到不給他們在觀眾面前自述生平的機會，也讓所有可能的暗示精簡到隱晦的程度，讓他們都變成了影子，一種生活在山林曠野間的概念。

車上對話前的情節，是典型的純樸偏鄉居民v.s.無良功利開發商即將進入對抗前的鋪陳，之後，則重複了電影最開始時劈柴、取水、接小孩的模式（喬治桑德斯討論短篇小說模式與變因的精彩課程則同樣收錄在在「雨落池中，為何還堅持游泳」解析契訶夫「寶貝」的文章中），而變因則是多了那兩個想要來收編他的外來人。我們會發現，把車上閒聊的題外話完全切掉，其實根本不影響故事情節的推展，我們既不會更支持毫無誠意的開發商一些，也不會因此而覺得居民無理取鬧，但因為我們似乎更親近了那兩個從東京來的外地人（比起兩端的居民與開發商），所以會產生一種或許他們可以在那裡（長野山上）找到幸福的期待，也因此，那個突如其來的結尾才會格外教人震驚難受。

正因為這兩個人物的參與，當我們重新又進入那劈柴、取水、穿梭山林的鄉野狀態時，才會意識到這兒真正的主角，其實是那不語的自然。人們透過辨識、觀察、嘗試、取用來認識外在龐大的自然，事實上自然並不表達喜惡、不區分善惡、不決定是非，它只是在那兒，是人類運用自己功利的眼光，來崇拜它、想像它、定義它，有些水特別甘甜、有些草十分美味、有些雉羽可以化為天籟樂音....但反過頭來說，水可以吞噬生命（便利屋先生每次在汲水時才會想到忘了接女兒、找尋她時也特別凝望半凍結的池塘，似乎與消失的妻子有關）、棘可以劃破體膚、害羞的鹿也可能帶來創傷.....

當我們一開始就認定原始蔥鬱寧靜的山林曠野，不應該被過度開發，是理所當然的道理時，有時或許會忽略，這樣的想法其實是非常現代才有的，在人類歷史上，不斷地往自然界拓墾，才是數百數千年的王道（德川家康開發江戶時應該沒有人勸他應該保留長滿蘆葦的濕地吧）。濱口龍介的電影當然沒有要我們去質疑自然生態與水土資源保護的重要性，但就像是契訶夫一樣，他提醒著我們或許不要這麼武斷，不要反射性地去抓住某種堅持，可以保有更多一點好奇與疑惑，在指出邪惡（撒旦/凹陷/陰影）的同時，或許也該揣想，它其實也應該包含在更巨大的全知全能全善（上帝/浮雕/全景畫）之中，是一體，是分不開的。

影片最開始與最後，在林間仰望的長長鏡頭，看得久一些，或許再久一些，會發現看到的就不只是冬日樹梢的枯枝，而是永遠不清楚、不透徹、不開闊，永遠斑駁龜裂的天空。

剛剛發現盛浩偉給我的文章按讚....我要死了....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