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旅行開始了。

長生種族的餘裕大約在於他們擁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去摸索、探求，那些未知茫然的感情。
然而這不代表他們不會焦慮心急，不代表他們不會優柔寡斷，不代表他們能保持心靜無波。

今晚本該是協同喜愛之人參加令人高興雀躍的舞會，這樣開心的日子。
瑞婭卻在龍族男子對著其他賓客回覆某一句應答後，放開了對方的手。

她隱進了晚霞、躲入了人群、走向了黑夜。

少女最後一眼看往對方時，只留下遺憾與難受。

我知道你不會追上來的。
一直都是這樣，不是嗎？

瑞婭終歸是知道那份情感可能必須在今日畫下句點了。
但她走往海濱，踩踏在沙灘上時，卻保有一絲期待。

我知道你不會追上來的，對嗎。

「這位美麗的龍族小姐？是您的伴侶嗎？」賓客朝瀲洋給予了詢問，而在宴會中舞伴替換是常事，他察覺到那幾分額外的暗示。

「……今晚吾和她僅是舞伴。」他停頓了下，緩緩的開口「並非伴侶。」

在話音落下時，搭在臂上的暖意先是消褪而去，隨後在熒黃的視線中，少女裙擺如波般揚起，一步步地朝屋外黑夜融入。

金色的雙眼在無數人影間朝著瀲洋所流漏的情緒。
在那片刻間，他感到了細沙從指縫間落下的感覺，不論怎麼抓，沙仍在離去。

嬌小的身影很快就不見蹤影，而瀲洋不甚禮貌地撥開了人群，他聽見後頭賓客的喊聲，但步伐卻沒有停下。

那雙眼睛是第一次留露出他覺得陌生的情緒。

他覺得。

那個表情讓他感到無法再沉穩以對。

不能夠停下腳步。

他似乎要失去其實他認為珍貴無比的存在。

不論是誰，此時此刻，都不能讓他停下。

暗色的沙灘被月光染上些許亮色，在望見少女身影時，那種墜落的失重感才略略的止住。

瀲洋又失去了那份直覺，回到茫然的狀況，只因現在他所接觸的部分，他太沒有經驗。

如同一張白紙，沒有痕跡、沒有解答、無法推敲。

他靜靜的站在她不遠處的地方。

瑞婭．羅布爾也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
打牽起瀲洋的手開始，她就認為對方是願意接受這份心意才對，而如今聽到瀲洋不帶猶豫的否定兩人關係，瑞婭是難過的。

少女回頭一望，走過沙灘的痕跡上散布了自己摘落了各種髮飾與衣物、鞋子或首飾等等。

精心的打扮實在太不像自己了，她嘆。
把這些惱人的外包裝全部卸下，這才是真正的瑞婭。

恍惚間她卻看到了纖細的青年身影沿著足跡前來，龍眸一豎，少女難以形容悶於心中那複雜的情緒。

海面波光粼粼，夜風吹開了瑞婭蓬鬆的捲髮。
其實她這身並不是平常的裝束，是一套母親給她的洋裝，現在，瑞婭看起來儼然跟往日某位已不復存在的少女的身影重疊。

「哈哈，您一定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吧？」她率先開了口。

「我待在這裡是對的嗎？」

「是不是該回去青穹就好？」

明明是他主動說要陪我旅行的。
但為什麼？
為什麼？
我還是想得到更多呢？
只有僅止於此的關係，為什麼我感到不滿？

她正對著銀髮的青年，蹲在沙灘上畫著圓圈。
活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人類的多情基因給她的只有困擾。

「我說，爺爺啊⋯⋯旅行，還要繼續嗎？」
察覺這份感情之後，並沒有回音，就像從逆位丟下的石子，有去無回。
瑞婭·羅布爾起碼現在很坦然，如果只是自作多情，她便離席。

這份感情，她會學著去終結。

隨著夜風飄揚的銀白髮絲遮掩熒黃色雙眼，無法確認青年眼中帶著的情緒，但能夠察覺那道視線並沒有從少女身上移開。

他想起赴宴前她高興又雀躍的點綴著妝容直至滿意，既亮眼又精緻。而現今似乎因為自己，有甚麼東西。

像是那些沾上了沙的飾品般，從她的身上全部散落一地。

「⋯⋯汝想回去的話。」
「吾不會阻止。」回答的嗓音似是如往常般沉穩。

但瀲洋又繼續靠近瑞婭，在少女面前不遠處屈膝蹲下。

「吾的確不理解情感，當初上岸只為了尋找遺骨，之後便待在海底。沒有在意考慮過其他，只因那都與之無關。」

「吾的種族會引來危險，所以吾從未說過身分，從根本……吾切斷了尋找遺骨之外的任何情緒。」

「但瑞婭汝……」

「可以讓吾持續在意。」

他的語氣中夾雜著無數的複雜跟困惑，仍在摸索著答案。

「從小看著汝長大，多少也察覺到了瑞婭似乎有些變化。」

「但是吾從未實際接觸過親情友誼之外的情感。」

「謹慎地反覆確認，怕選擇錯了傷害到汝，畢竟吾……想珍惜瑞婭。」

「不想限制、不想束縛，想保留最大的可能性，並非因為吾而讓瑞婭失去機會。」

「就連現在在這裡，吾也有些無法釐清情感。」聲音中夾雜著的是細細的頹然。

「吾也不知道瑞婭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推測錯汝想要的東西。」

「搞不懂自己因汝而起的想法，太多未知，吾十分困惑……」瀲洋停頓下，開了口「但是。」

「但是，吾想請求汝……」青年的掌心朝對方伸去，先是指尖、後是手背，最終握住了沾上了沙粒的手心。

「暫且先為吾停下腳步，好嗎？」
他留露出的是有些隱晦的要求，以往他從未這樣要求過少女。
他留露出的是夾帶著慌張的情緒，以往他從未有過的神情。

僅聽到前兩句話時，瑞婭眼中的光芒一沉，他即便追上了自己，卻仍舊一如既往的不想留下自己嗎，她險些啞笑出聲，感嘆自己在期許些什麼呢。

但在後面幾句話接續而來時，小龍的心跳卻不受控制的猛烈跳動著。

「……若是談話結束後，瑞婭仍想回青穹，那吾、」

他看著瑞婭沒有回應，眨了眨眼，想起最一開始自己所定下的那份結局，竟覺得有些許的抗拒。

「會送瑞婭平安回去。」他給予少女最大的選擇權，而非自己去做下所有決定。

那是預料之外的話語。
被握住的雙手感到顫抖。
瑞婭彷彿被捲入了他的暴風圈，一字一句聽在耳裡都令人難以平靜。

「......我答應你，我不會馬上離開。」這是對方第一次對自己口出挽留，瑞婭從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是否擁有分量，如今得到第一步解答，她想要揭曉謎底。

「我從來不介意錯的答案、錯的選擇，只希望做下的決定都毫無悔恨。您總是這樣，過於顧慮他人了。」她的口吻之輕，卻也因為她比誰都懂這個人。「即使不要顧慮我的心情，我也想知道你的想法呀。」

「您對我，是抱持什麼感情呢。」

「您喜歡我嗎？」

「又或者說，我，可以，喜歡您嗎......」

「不是家人，而是戀人。」

她一直想逃避，但卻也渴望得到回應。

掌心的手傳來了細小輕顫，他不自覺地眨著眼，感到歉疚柔軟地覆於胸口。

「喜歡……」他有些猶豫的覆誦一遍知曉卻不曾理解的詞彙。而後青年緩緩敘述著自己也甚不確定的情感，不再有所隱藏。

「原本身為長輩，本應是恪守禮儀。但不知何時開始，僅是這樣接觸⋯⋯」青年輕柔的撥去那沾在少女指上的細砂，然後不留空隙的捧握著。

「就能讓吾單純感到欣喜。」

「吾情感意會得緩慢，若這份想陪在瑞婭身邊的強烈情緒，並非保護家人，而是戀人之間的喜歡。」

「那麼，怕是早已喜歡上瑞婭了。」

「汝的詢問不需吾的允許，但若來得及……」

「若是汝願意原諒如此笨拙的吾，不論是白晝或是黑夜，仍想繼續跟瑞婭一同前行。」

他不再閃躲，靜靜的看向瑞婭。

他是深海之底最後存活的那頭熒龍，他原先給予自己的結局是放緩了呼吸、閉上那雙眼，與無數熒龍的骸骨一同沉眠、化為不會乾涸的海洋一部份。

永成為海洋之子。

然而他在此刻卻不再想著那個結尾。

若他還能夠繼續觸碰這抹溫暖虹光。

若他還能夠繼續待在這抹虹光之處。

那麼他將向海洋暫別，

直至生命終點，

他願沉陷入這讓人無限嚮往的迴漩光渦中。

有些不可置信卻又每個音節都如此清晰，這些話語一字不漏的進到她耳中。
那一刻，瑞婭湊近了瀲洋的臉，金瞳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她終於明白瀲洋不是毫無感覺，而是道不清這些情緒，
不是想拒絕自己，而是意會這些感受的過程，對彼此而言速度並不一致。

「那我也當然......還想，跟爺爺一起旅行。」

瑞婭·羅布爾難得的感到有點想哭。

「想一直跟您在一起。」

當喜歡兩個字從對方的口中吐出，刺激著自己的心跳，瑞婭方能確定些什麼，於是少女握緊彼此交疊的手。

這次必定不會再讓他離去。

「您不可以再逃跑了。」她低聲地說。

呼吸不自覺地隨著距離縮短放輕，直視著那對浸滿光輝的漂亮金眸。

沒有被灑進銀芒的熒黃趨於平穩，如水波般淺淺擺盪溫和跟笑意，聽見那低聲的話語，他對著少女微微搖了頭。

「深光。」

一個名字從瀲洋的口中清晰的說出。

「吾等熒龍出生起便具有雙名。」

「真名雷同於熒龍的靈魂，極為重要。僅會告知最珍惜的對象。」

「吾將這最為重要的事情告訴汝了，瑞婭。」

「將所有的隱瞞都交予汝，便沒有逃跑一說。」

他堅定並溫聲輕言，拇指緩緩摩娑著少女的手背，即使他現在依舊沉穩，也只是表面上收斂的好，只有瀲洋自己知道燃起的情緒有多灼熱。

他不是不知道戀愛是什麼、他不是沒有看過什麼是情侶、什麼是夫妻。但那些對瀲洋來說不過是具有距離的世間萬物。

然而當他因為瑞婭 · 羅布爾親自去碰觸時。

當聽見她說想一直伴於身側，他不禁想著。

原來這句話，是能如此高興的事情啊。

「真是好聽的名字呢.....」她說。

瑞婭直覺地想到，這個名字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知道真名，也再也沒有人會呼喚他了，這一切不顯得太孤單了嗎？遂是心頭一緊，在這漫長的百年孤寂當中，他都這麼自己走過來了嗎？
這是如此的痛苦又艱辛的旅程呢？

「我以前以為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但，」
「無論是家人，還是戀人，我都不想再看到您的孤獨了。」

她眼角泛著淚光，深刻的感受到今日的自己並不像自己，本來早就認為不會再得到迴響的漣漪，傳回了她的內心，而瑞婭希望能夠再把這份溫暖帶上，擁緊對方。

「深光、深光......」她生澀的喊著陌生的名字，但此刻又覺得如此熟悉，這就是他靈魂的模樣、他真實的內心吧。

不同於家人的溫度，只能由我所知道的你......

小龍喚著這個名字，好似在細細體會，也好似不會膩的品嘗著。

瑞婭提起那晶瑩剔透、鱗片映著月光的龍尾，扣在瀲洋的手臂上，好讓自己能更方便靠近一些。
龍角散發稀微的銀白光芒，點亮她破啼為笑的顏。

最後在銀髮男子的嘴角落下了一枚輕吻。

「那我們就說好了哦？」

瀲洋不能準確描述現在的情緒，緩緩眨著眼看向披著皎潔月光、閃爍銀白龍角的少女，唇角還記得對方留下那如蝶翼般輕巧柔軟的吻。

傳入耳中聲聲接連著的呼喊，敲碎了海龍禁錮心靈的斷垣殘壁，照進了光。

他用單手穩穩地握住那雙有著略尖指甲的手，空出的手撫向少女臉龐，用指腹輕抹去眼角的水滴。

該如何去表達呢？他又再次因無法好好描述心情而嘆息。

瑞婭 · 羅布爾。

他在心中細細念著。現在的她用溫暖填滿了自己既久遠又深刻的空隙。

瑞婭 · 羅布爾。

他在心中細細念著。現在的她熟悉又有些陌生，吸引著他的目光。

瑞婭 · 羅布爾。

他在心中細細念著。現在的她對他來說珍貴到無法隨意觸碰。

但那抹笑容又輕易的扯開本就充滿漣漪的內心。

他想。

他甚麼都想不到……

最終瀲洋任由直覺牽引自己，拋開理智，闔上了熒黃，印上她的唇瓣。

原想立刻就鬆開，但吐息一吋吋的纏繞、少女身上的味道像是磁石般讓他無法、也有些不捨得退開，掌心從臉側移至少女的後頸，多滯留了片刻才停止這枚吻。

瀲洋沒有拉開距離，將額心輕靠上瑞婭，他的嘴角悄聲無息地染上不自覺的淺笑。


「好。」青年的嗓音清晰的回答了那個約定。

「說好了。」

而後兩道身影交扣著手，如同星之祭典那晚一般步離了夜海。

和那天有些不同的是，他們扣起的，還有一份迴漩溫暖且貼近的情感。

繪師 by 水

精彩完結篇

漩光就要精彩

有一種愛叫做漩光⋯⋯

沒錯...

NigLY: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