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總是令人感到溫馨且幸福，梁謙對這個名詞始終感到很陌生，比如現在，他再度從夢境回到位於上海的老家，那還是梁姓夫妻重新購入的新房屋，就在梁謙準備讀貴族小學時購買的學區豪宅，因此他的生活和其他普通人徹底分開。

父母對於他的教育非常在意，為了獲取更好的資源他們努力工作存錢、股票操作、房地產投資等等，終於在貴族學區添購一間新屋，梁謙搬進去的那一天獲得了很大的臥室，還有一間專屬於他的琴房和書房。

他一步一步站在黑暗裡穿越熟悉的長廊，皮鞋跟在品質極好的木頭地板發出輕響，就和小時候一樣，他從外讀書回來，一步步走回家中，左右會有父母喜愛的畫像，玄關甚至總會擺一瓶花束。

整間房屋都沒有一盞燈火，彷彿屋主人還未回家，又或者是他們已經不會回來這裡了，梁謙伸手撫過玄關木櫃，觸摸還能聞到一些芬芳的花瓣，十分柔軟，這瓶花剛換上，上頭還有細細的水珠。

鑰匙被放在鞋櫃上的木盆裡，一把都沒有少，全家人的室內鞋卻都放在鞋櫃中，梁謙繼續往屋內走，無人的客廳，無人的廚房，父母對於家中的裝潢品味很好，感受不到任何金錢堆砌的銅臭但卻能從中感到簡單與典雅的和諧。

居住在這裡的時光從小學到高中畢業，直至為了大學學業，父母才允許他在學校附近租屋，哪怕不是獨棟的樓屋，也已經是一間很高檔的電梯社區，而梁謙當時根本無心欣賞這些用紙幣堆出的快樂，這都是虛構的忌妒，不存在於他人生中的愉悅。

梁謙走到了自己的臥室，他轉開門把發現裡面也是一盞燈都沒有，漆黑的只能模糊看見書櫃和雙人床，走進去還可以看見其他家具，有自己放滿參考資料的書桌以及一台他隨身攜帶的筆電，上面貼了兩張他喜歡的咖啡廳貼紙，那是經常去消費到女店員送給他的店舖貼紙，這算是他人生少數的愉快時光之一。

「Brother, Who are you？」

低沉柔和的女聲從梁謙身後傳來，他轉過半身，手搭在自己曾久坐的椅背上，看起來他像是半個身子都融入在陰影之中，不知道何時月亮升起，照亮了他的上半張臉，那雙黑眸此時明亮的有生命力，他在長廊盡頭看見了一名黑色的修長人影。

那一道影子慢慢拉長了身形，幾乎要和長廊的黑暗融為一體，很緩慢地他又向下融化，逐漸形成一名女性的人影，它有了肩膀、腰身、修長的雙腿、黑色微卷的長髮被束在腦後，它光潔的面部被雕刻出模糊的人臉，有看起來像雙眼的兩個深陷的凹處，再來是裂開的影子口。

陰影一道一道從它的體內湧出，彷彿正有人在修改它的樣子，直到下半張臉成型，眼睛部分平扁著無法被看清楚。

「我記得你。」女人的聲音充滿懷念感，它的上半臉融化成人骨該有的樣子，終於一張完好精緻的面容生長出來，「你很久沒回家了，梁謙。」

梁謙沒有回應，曾幾何時他的恐懼始終瀕臨邊緣，此刻的他已經走入黑暗的夢境中都能感受平靜，這在夢境中才能感受到，不需要藥物也不需要酒精，而這裡會有很多人和事物都在歡迎他回來。

發瘋的恐懼平靜地流動在他身體裡，眼前之物他不知是什麼，但也沒有恐懼感，只覺得這個女人給他的感覺十分熟悉，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華袍，雙手和指尖配戴金色尖銳的飾品，蒼白消瘦的面容有著鮮紅色的雙眸與豐滿的嘴唇，披散在肩的捲髮上也有金色的頭飾與冠。

「你對我無言以對。」女人微微抬起下巴瞇起眼，說道：「但那不重要，不是嗎？我們都知道為什麼我們會在這兒，在陽光之下，我們沒有生存之地，沒有說話的權利，沒有反抗的權利，但是在這裡，我們擁有一切。」女人朝梁謙慢慢走去，她經過的長廊產生變化，簡易的裝飾成為漆黑的牆壁，木頭被吞噬成銀黑色的磚，也逐漸吞噬了梁謙所在的臥室。

隨著她的到來，整間房子的空間被扭曲成一座黑色的宮殿，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是無盡黑夜，一輪巨大的月亮懸掛在天空中，梁謙看見月光落進這條長廊裡，穿過了女人的身體，一步一步的朝他走來。

「他們說，只要我們足夠努力，我們就會獲得應有的尊重和回饋，他們說，只要我們將自己打扮漂亮，我們就會是所有人羨慕和憧憬的模樣。」

女人伸出手搭在梁謙的手臂上，她指尖的飾物扯出了一道道撫摸的痕跡，臥室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華麗的大廳，上方有著兩張由陰影雕刻而成的王座，她繞到梁謙背後，彷彿是他親密的兄弟姊妹。

「他們說，我們只要努力成為人生該有的樣子，我們就會幸福，會感到快樂，會感到歸屬感，從此之後我們就不必再感到委屈和孤獨，不用一個人面對無盡的黑暗，也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

女人另一手撫過梁謙的胸口，張開手蓋在應該是心臟的位置，她輕挑起眉，勾起一個誘惑無比的笑容，「他們都說謊，沒有人對我們說實話，她們也是，沒有人真正相信我們，沒有人愛我們，照顧我們，沒有人給我們真正的實話。」

「承諾，又是數不盡的承諾。」女人說著笑了一聲，她來到梁謙身前，伸出雙手交握住梁謙的手，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來吧，陪我跳一支舞吧，就當你很久沒有回來見我的禮物。」
梁謙伸手摟住這個面容熟悉的女人，對方和他一樣有病態的蒼白肌膚，在月潔的光芒下兩人隨著不知從哪奏起的樂曲跳起了慢舞，就像過去他們總這樣做一樣的熟悉，令人感到親密無間的幸福。

他過去的人生充滿著努力和承諾，就算已經成為了大家眼中羨慕的菁英那也無法滿足，梁謙回憶起來只有一個詞可以解釋，那就是：痛苦。

她說的沒錯，自己不斷地等待完成的承諾，不斷地等待著空等的幸福，事實是無人在乎他的感受，只有在黑暗中連自己都看不見的時候，梁謙才能徹底的鬆口氣。
她說的總是對的，那些虛幻的甜蜜在胃裡勾起他的食慾，也讓他甜膩的想作嘔，因為沒有人能夠兌現承諾，永遠都無法做到。

為什麼要繼續呢？我們只不過是魁儡，隨時都能被替換掉的物件。

「你為什麼還在這呢？」梁謙提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疑問，他沒有表情，只是望著與自己相似的她。

「我為什麼還在呢？」女人嘆息著自問，她彎起唇角對梁謙微笑，雙眸裡倒映著空洞的影子，那具身軀被掏空，沒有情感，失落、寂寞、孤獨，各式的情緒填補了這個軀殼，而梁謙能夠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的樣子，原來他已經等待許久。

「你需要知道的是，我一直在等你，我在這個永恆美麗的宮殿等待著你，也許有一天我會考慮你的提問，但那不是我需要知道的事，你需要知道的是我一直都在這裡，你會記得我，一定會，因為我一直都在你身旁。」

兩人轉了一圈，梁謙忽然發現月下有一面寬大的鏡子，就在黑色的宮殿裡面，兩側垂掛著深黑色的幕簾，他懷中的人竟不存在於鏡子裡，看上去就像他摟抱著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一舞至盡，女人隨著音符在粱謙的懷中向後彎下腰，像一隻美麗垂死的天鵝，同在鏡中看見了只有梁謙的鏡子，她露出了愉悅的笑容，藏在唇齒之間的尖牙也悄悄露出，梁謙這才想起這首曲子是他一人在琴房填詞的變曲，溫柔皎潔的月光伴隨著每一個漆黑的夜晚，在最黑暗的深處也有一盞月華之光為他點起。

女人攀著梁謙的肩膀支起身，雙手搭上他的肩膀，樂曲已經停下了，但兩人的舞還未完，梁謙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得輕盈，他的大腦也不再是沉重的鈍痛，在她的笑聲陪伴下，他看見了她紅寶石般的雙眸也有著豐滿的情緒。

「我曾經無比的嚮往自由，就像迫不及待展翅的鳥兒。」她的聲音像唸一首美麗的詩句，雙眸落到了天上的月亮，「只是我們連翅膀都沒有，我們永遠都會是淘汰品，永遠都不會贏，我的摯愛，我們做了好多嘗試，好多努力，試著解釋，試著證明自己，最後都迷失了。」

「我們不也是曾經試著逃跑過嗎，但那從來都沒有用不是嗎？不停地說服自己沒有殺人、沒有殺人、沒有惡意……但最後，我們就是被迫成為這樣的人，不是嗎？」

女人用雙手輕輕地包住了梁謙的左手，那裡少了一隻小指，她用手指輕輕劃過，那處殘缺的地方竟生出了一節被陰影包裹的指節，她低下的臉無比疼惜著這道傷口，繼續道：「你值得更好的，擁有真實的承諾，真誠的愛意，以及幸福快樂的未來，然後我會在那裡永遠陪著你。」

她抬手遮蓋了那面光潔的鏡子，隨著黑色的布幕滑動，露出了後面懸掛的一幅畫，上面是一對黑色的人影在月影下踮起腳舞動身體，兩人的手腕輕輕扣住，就像一對天生映著彼此的雙胞胎，兩人的面容皆是瘋狂的模糊，無人給他們面容，但他們卻又是任何人。

「我們是我們。」她如是說，收回自己的手退後兩步，抬起自己的左手，梁謙發現自己的左手也跟著無意識的抬起了，她繼續說：「我們不用再為了那些無意義的事情奉獻，我們不再流浪，不再孤獨，不再需要聽謊言，我們是陰影，我們是秘密，我們是生命，我們就是我們。」

梁謙接著道：「曾經，我們挨了幾棍子就放棄逃跑了，我們以為這就是我們可以接受的人生，曾經我們以為必須忍氣吞聲才能獲得尊重，為什麼呢？為什麼放棄？」

「因為恐懼。」她咬著音節，卻仍然微笑著：「但不再是了，Who are you？My Love？」

「I'm Nothing.」

梁謙看見她身後逐漸出現一道裂開的黑暗，那道影子流出來建構成一位更瘦長的人影，月光下那個人有著黝黑的肌膚，凹陷卻堅毅的五官，他的黑髮與他的袍子一起垂落在地面與影子融合，而那張臉第一次清晰，緊皺的眉頭讓他看起來更嚴肅，手中富有權柄的重量，抿著的唇一句話都未說。

她也收起了笑容，抬起的左手伸了出來，梁謙將自己的左手放了上去，凝視著那雙如紅寶石的雙眸，在裡面找到了所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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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ours of folly are measured by the clock, but of wisdom: no clock can mea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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