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就交給你了。」

「水木，拜託你了。」

「水木，我希望你活下來。」

牆壁後傳來的咖咖聲響喚醒半夢半醒的水木。不清楚是鄰居的起床聲吵著他，還是夢中那一張張的臉。而大部分出現的同一個面貌是什麼樣？誰還記得。

或許是死在前線的戰友⋯⋯不過他們會向他求救嗎？水木抹著臉，撐著腰起來。得提早到公司，早上吃顆蛋，蛋有沒有買不知道。得趕快逃離這麼暖的被子⋯⋯

不然眼睛睜再大，強裝有精神的樣子，上司總有技法能嘲弄他。

他有一大段消失的記憶。

要是回想，只記得在醫院裡、醫生、警察繞著他。他呢，像是失去語言能力，只有我不知道、我忘記了、我去哪裡？這三個代為回答。沒幾天到公司復職。

上司拍了拍他的肩說辛苦了。

龍賀一族這樣也可惜，不過什麼都消滅掉也好。

好什麼？

你能平安回來比什麼都好。

好什麼？

水木，辛苦你了——忽然，看慣的那張臉在他的面前似乎換個樣。圓到不可思議的大眼、遮半邊的瀏海、銀髮——水木開口就想喊。

所以，你真的都忘了？包含M？

「與其妄想那般的藥物，何不好好端正自己的品行，讓我們更願意跟隨您。」完蛋，這藏在最深處的要求怎麼翻到最上層了。該隱瞞嗎？不，就這時，他得說。

「龍賀家族夠慘了，不必要再增加第二家。」

呵，水木啊，你究竟有沒有失憶？還是裝瘋賣傻？你啊，別在社長前面失態。就這樣，你下去吧。

沒想到他的頂撞在上司揮個手帶過了。而晚上從夜總會出來的他，對著一旁的花圃說抱歉，然後用力吐進去。吐完仰頭，他用力搓著鼻尖。濃郁的香水味、酒、和菸像濃縮成一個糰子，用力往鼻子裡塞。

媽的，庸醫治療鼻子的醫術還比上面講的好。

話說，那人的氣味⋯⋯是酒蒸發完的香氣，或是淡淡的線香、啊，還是木頭的味道呢。該死，他喝太醉，想的人名字、長相全都想不起來。卻有股永無止境的念頭——待在他的身邊，惱人的氣味就會消失。

嗚，他快不行了。

地板意外的好睡。

止不住的加班、應酬、還有社長情人鍾愛的金平糖，在這個鎮某家店獨有。水木頭靠在椅背，連菸都懶得點，閉上眼感受行駛中的晃動。他成了狗，還逃不了的狗。

辭職了事，了？何不想想家裡的母親。嘖，辭了不知會傳得多難聽，公司本就不好進，再熬吧，總會有機會讓他出人頭地。現在當隻狗無妨⋯⋯

無妨⋯⋯「水木。」

他轉頭，後排的乘客不是低頭就在抽著菸，沒有一個與他對上眼，更應該說車上沒一個是他認識的。

錯覺。

當水木一想。「水木。」又一聲。轉頭還是沒找著叫的人。

你是誰？水木在心裡問著。

「來到這裡吧——」那聲音報了一串地址，恰好是他要下站的城鎮。還似乎再離鎮中心偏遠一些。

我要去買金平糖。

「喔呀，能送我一顆嗎？」

嗯⋯⋯ 水木必須握緊拳頭，讓指尖插入肉中，越緊越好，不然淚水就要滴在椅子上。

聽說「這裡」是某位公司董事休假最愛來的所在。至於在哪？有沒有辦法碰到全都是水木需要解決的細節。當然，金平糖絕對不能忘。

水木擅自調動指示，買了金平糖前往那道聲音指引的位置。問了當地人，大部分都搖搖頭說怎麼到這個地方，不放心還陪他走了一段。到了某條小徑，居民講他們不方便進去。

只能讓水木這個外地者進去闖闖——

像是走在當初的隧道。莫名其妙地在腦內組織這串日文。越走越裡面，要是周遭由大樹環繞的話，一不小心就會迷失其中——那座島不能進去。

可惡。

頭越來越痛。

就跟當初近乎直白、無意識地對著上司講那番話⋯⋯當他停在這間破爛小屋，鬼使神差，確實如同受到鬼的驅使，水木走進裡頭。一位滿是髒污的女人倒在破爛木板上。

那女人如此狼狽，看他的雙眼卻溫柔到他心頭犯酸。他想說⋯⋯

「⋯⋯嗨。」

誰的聲音，他的，還是

轉身見肉體腐爛到極致，如果整身黑倒好說，但這人只黑一整片胸口、四肢和右半邊的臉，其餘還有黃與白。他上過戰場，從未見過傷勢如此嚴重還能打招呼的人。

說笑，眼前就是個怪物，扯人幹嘛。他的腳不自覺顫抖。他後悔對那段逝去的記憶感興趣、對這人產生不必要的好奇、甚至是依賴。

一個，我該看看他的念頭消失殆盡。

水木掏出金平糖，放在地板並逃了出去。

終究，沒買第二罐金平糖。他躺了整整三天，拉門外的老闆娘在放第一天的晚餐，他說：「不用安排這些。」

「但是——」

「我不餓。」不是逞強，真的不餓。

水木再次睡去。他與榻榻米之間隔著一條柔軟的床鋪，淺淺的汗味、微微潮濕的味道。潮濕漸漸轉濃，甚至濕透到像是水浸入裡頭。閉上眼，任由床鋪隨著流水到之前的回憶。

血、水、木、櫻、那個滑稽的男人喊著ゲゲ，誰呢？他好像擅自幫誰取了好笑的名字。

水木。

水木睜開眼睛，把思緒從那條河拽了回來。拉開腰帶，脫下浴衣，換上西裝，走了出去，去到有他們在的地方。剛踏進一步濃厚的屍臭味飄散而至。兩具不像樣的屍體倒在他的面前。

詭異的念頭而起，他們連手都沒牽。水木晃著身子靠近。先抱起女人，找個平坦的地方埋葬。用手還是胡亂找個樹枝都行，挖到足以埋進一個人，女人躺了進去。

放兩塊石頭上去。水木想，我會記得妳，我會來看妳。然後起身正要回頭搬男人，身後傳來聲響，水木見像是有人從底下挖洞上來，一隻小小像一節節蓮藕的手爬了出來。

什麼鬼！

再來是頭最後是整個身子，是活著的嬰兒。水木顧不得要用什麼方法說服自己看到的。抱起嬰兒，專屬於「他們」的哭啼聲湧出。震得水木耳朵發痛。

不能留，留著它不知道會對社會造成什麼影響？

殺了吧。

旁邊的墓碑剛好，撞一下小小的它就會折在自己手裡——「我的妻兒交給你了，水木。」

「拜託了。」

櫻花下的人如夢似幻，明明名字都不知道，明明他沒有義務對這⋯⋯該死。水木抱緊孩子淚流滿面，為誰而泣他不知道、為誰而留他不清楚。直到回去木屋，那件殘破的衣服下的肉體消散。

他不管不顧地喊出聲。

「手把手拉大一個孩子不容易，更何況還是吃奶的年紀。有需要跟我說，搭把手而已。」老好人工頭最愛拍著他們的肩膀，叼著菸主動問要不要幫忙。

水木的肩膀一天會承受數十次的壓力。他也抽菸問起：「他很能吃也不挑食，但我一個男人，沒女人心細，很怕餵錯東西。」

「找個奶大的老婆就好啦。」

水木哽了一下，孩子的嘴咬著女人的胸脯。合理的畫面他卻接受不來，他笑著自己，咬塌菸。謝過工頭並表示要早退，好心照顧孩子的鄰居，今日不行，他得接手。

工頭也只揮揮手，要他領今日的工資閃人。

他騎著破爛的腳踏車前往住處。先敲響鄰居門要回孩子，卻發現門早開了一縫，一心緊，水木連禮貌都忘記直接踏上玄關，往前幾步，有個身穿淡青浴衣的男人，腳踩木屐，抱著孩子一臉溫和。

「⋯⋯你。」水木嘆口氣。「如果警察找上門你吃不完兜著走。」

「呵呵，或許吧。好久不見，水木。」

「啊，ゲゲ郎。」

「我能回你家嗎？」

這混帳。

水木又咬牙又撐起笑意。詭異到可能會嚇哭孩子，他說：「嗯，回來吧。」

——待續

開頭好長 後續就是育嬰日記啦！電影裡看到水木抱著鬼太郎，我真的發瘋，好好哭救命 後續會開另一噗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