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鬼太郎誕生咯咯咯之謎》,好看!鄉野荒村、遺產繼承、連續殺人,真是太對我胃口了。作為不熟悉原作的觀眾,胡亂分享些心得,或許算是種僭越,但請容我這麼做吧。說明在前,我不是鬼太郎系列的粉絲,或許會有狀況外的意見,還請熟悉原作的觀眾見諒。其次,本心得將假設讀者已觀影,會毫不客氣地暴雷。最後,作為台灣類型故事創作者與妖怪研究者,我也想談談《鬼太郎誕生咯咯咯之謎》有何值得借鑑之處。(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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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是故事的背景或主題,對這個時代或許稍嫌老梗了。作為發動戰爭的國家,日本有許多反省戰爭的作品,但隨時間過去,相關主題慢慢退出主流——都二十一世紀了,還要談戰爭回憶嗎?然而,或許正是這樣的時代,才需要《鬼太郎誕生》這樣的作品,因為當代讀者或觀眾很可能都已經忘掉戰爭是怎麼回事了。
《鬼太郎誕生》裡作為重大象徵的「玉碎」,讓士兵毫無意義地死在戰場上,現代人或許難以置信,覺得有這麼誇張嗎?不過,現實比本作描寫的更離譜。之前寫《魔神仔:被牽走的巨人》,我考察了二戰時期的沖繩,那時情況之慘烈,實在不是能簡單描寫的。不只是美軍轟炸,在我印象中,甚至有日本軍人讓沖繩人排排站,殺死他們。但沖繩不是日本國民嗎?為何殺自己人?就是為了「玉碎」。真的是毫無意義的虐待,不把前線士兵當人,他們只是滿足某種妄想、幻夢的犧牲品,難怪戰後有沖繩人希望不要歸附日本,而是獨立或歸返中華民國。
不過,戰爭記憶並非本作主題。真正的主題是握有權力的人如何用美妙的話語來支配底下的人,讓他們成為滿足自己慾望的糧食。像「玉碎」講的不很好聽?什麼實現自己的忠義啦,教訓敵人啦,最後滿足的事物卻極其虛幻,有意義的事物都被這份虛幻消耗掉了。那,這份「虛幻」對應到戰後的什麼?對應的是社會復甦,需要大量的、無窮無盡的人力,講好聽點是為了社會富足,但實現的方式卻是對個人的壓榨,就像現在的黑心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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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壓榨與對抗這個主題看,「妖怪」實在太適合了。因為妖怪的本質就是如此矛盾:怎麼可能既有顛覆威權的力量,卻又比人類更低賤?有那樣的妖怪之力,人類應該害怕得不得了,應該是妖怪統治低賤的人類才對,為何《鬼太郎誕生》(與眾多妖怪作品)卻反過來,是人類譏笑妖怪有什麼權利自由自在,覺得妖怪比人低賤?
但妖怪就是這樣。妖怪必然是邊緣的,或說,是敵對的、外部的,好成為投射「惡」的載體。因為是惡,所以怎麼對待他們都沒有道德問題。既然如此,妖怪自然低賤。同時,為了賦予消滅妖怪合法性,妖怪必須被提升為「有威脅的」,換言之,他們必然擁有常人難及的力量。既擁有力量,又是惡,那消滅妖怪就是符合道德的行為。因此妖怪就出現了矛盾:明明擁有人類所無法企及的力量,卻比人類更低賤。妖怪理論是如此,創作則是另一回事。那麼,創作要怎樣才能同時合理說明兩者?《鬼太郎誕生》在此提出了耐人尋味的回答。
那就是系統性的剝削。讓被剝削者無處可逃,只能傷害別的被剝削者洩憤,也就是弱弱相殘。狂骨會創造出更多的狂骨,但狂骨的力量卻被用來對付還沒有成為狂骨的妖怪;換言之,剝削者設下了讓被剝削者自相殘殺的規則,最終以此維護自己的權勢——這確實符合歷史。當主題移到這,這個發生在昭和年間的故事就有了普世性與當代性,且妖怪也不是正面的,或是說,妖怪不是對抗威權的英雄,因為被榨取而成為系統的一份子,反過來消滅其他妖怪的狂骨確實存在。妖怪的身份,充其量只擁有「反抗的可能」,因為邊緣者、外部者,原本就是系統外的存在。
如此對妖怪的定位與象徵,著實精彩。我們可以看看水木「覺醒」的歷程。他原本認同壓榨式的社會復甦,覺得「妖怪」這種東西是小時候聽過,其實並非真的存在的事物。但妖怪是什麼?咯咯郎就講得很明白,妖怪是人們選擇不去看的東西,實際上無所不在,換言之,是社會的黑暗面,是低層,是龍賀時貞嘲笑「生而為人絕不想這樣」的存在,而社會是靠壓榨這些「不去看但確實存在」的人運作的。水木遇到真正的妖怪後,他開始「看見」妖怪,並理解妖怪的位置,能看穿狂骨是附身在沙代身上,就表示他已經「覺醒」,有看到不義的能力。最後,他甚至放棄原本的任務,說「那樣的國家毀滅算了」。
那樣的國家是怎樣的國家?是「人類」的國家。是將系統性壓榨視為理所當然,甚至以正面詞彙加以描述的階級社會。就像台灣,不是也有人說錢包薄了,親情厚了嗎?或老闆說怎麼不共體時艱?你沒有理想嗎?動不動就情緒勒索。受傷的人沒有抱怨的資格,因為一切都是為了更偉大的幻夢,即使幻夢很可能並不存在,只是被包裝過的面子、利益或慾望。
然而,妖怪咯咯郎不願國家毀滅。他的孩子將要出生,因此對未來懷抱希望,不願毀滅一切。這個「看向未來」的設計,讓發生在昭和年間的故事產生了當代意義,甚至可以說,這將歷史、當代、未來給串了起來;因為,沒有過去,是無法看向未來的。沒有過去作為參照,要怎麼決定未來走向哪裡?有些人覺得什麼都不用做,未來自然而然會到來,但事實上,不熟悉過去,未來很可能就會走回頭路,就像不知道經歷多少磨難、痛苦、死亡才得到民主的人,很可能覺得民主是信手捻來,沒什麼了不起。
這,就是我覺得值得台灣創作者借鑑之處。舉例來說,在日本透過各種通俗創作大量反省戰爭、反省戰後的同時,台灣有自己對戰後的反省嗎?或許有人會說,台灣又不是戰爭發起國,有什麼好反省的?且不論這樣的史觀是否正確,台灣戰後的歷史真的沒有什麼好反省的嗎?譬如台灣戒嚴了三十八年,是全世界第二長的戒嚴,不值得檢討嗎?那段被稱為白色恐怖的時期,不值得反省嗎?
當然,我理解以類型故事處理白色恐怖的艱難。因為戒嚴本身造成的失語、逃避、禁忌性,讓白色恐怖難以被回憶,支離破碎,甚至想要逃離。而這段歷史中實際存在的苦難,也讓我們覺得不該以膚淺的方式處理。但我想說的是,類型故事不表示淺薄或輕佻,更不表示不能處理嚴肅的主題,看看《鬼太郎誕生》,沒有人會認為這個妖怪戰鬥故事處理戰爭記憶、壓榨社會的方式,是輕佻不認真的吧?也許這個時代的創作者,可以積極地以類型敘事處理嚴肅而殘虐的記憶。或許有些人會嘲諷,說這是台灣價值充好充滿,但不是這樣的。這當然是台灣價值,但書寫這類故事的原因並非自我滿足,而是「為了未來」——面對過去才能掌握未來。
當然,台灣戰後的歷史與日本截然不同,所以我們無法直接借用日本式的類型框架。譬如《鬼太郎誕生》中的反派簡單易懂,但日本人肯定比台灣人更有共鳴,那台灣最有共鳴的反派是怎樣的反派?找出自己的敘事,這是台灣的創作者需要面對的。要我說的話,若要符合這個時代,除了對歷史的反省——嗯,我可能會創造出這樣的反派:自詡菁英的人。
話先說在前,我不反對菁英。但菁英要得到尊敬,唯一的管道就是善盡菁英的責任,也就是盡社會義務。不然為何別人要尊敬你?就像這個時代的網紅或許自詡菁英,覺得流量就是值得尊重的理由,但只要冷靜下來想一想就知道說不過去。流量確實是一種權力,但不是所有的權力都值得尊敬。說到底,沒打算盡社會義務的「菁英」,就跟《鬼太郎誕生》的龍賀時貞一樣,只想獲得「不是底層」的快感,也就是嘲笑其他階層的權利罷了。
不限於網紅,政治人物也是如此。嘲笑跟自己不同性別的人,嘲笑跟自己不同職業的人(覺得自己的職業最厲害),嘲笑跟自己想法不同的人⋯⋯這樣的人就算自詡為菁英,智商很高,又憑什麼值得尊重呢?所以,或許我們需要描寫這樣的反派,顯示這樣自詡菁英的人平常嘴砲就算了,但要是獲得權力,就會造成重大的災難⋯⋯
什麼?已經有這樣的角色了?沒關係,重要的事值得說三次。無論是不是類型作家,當代的創作者值得嘗試這樣的路線——透過歷史展望未來,面對最接近我們的當代現象,揭露其醜惡——這是敝人看《鬼太郎誕生》的小小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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