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熙熙攘攘的討論著合宿，伊桑並不特別期待，只因為是傳統，所以他毫無猶豫的選擇參與，也沒有尋找團體加入。
他一向獨立，但在滿人的遊覽車上，情況已經不允許挑揀位置，在打著噴嚏的男同學和嬌滴滴的女同學間，邁步走向——
「克勞森。」
正在玩復古遊戲，因不習慣圖書館安靜，而給他留下印象的聒噪學弟——納薩尼爾，或許是最佳解。
「啊，伊桑？」
納薩尼爾在忙碌中抬頭瞥一眼眼前的學長，他坐在車窗一側，匆忙伸手把落到鄰座的衣擺拉回去，同時拍了拍座位：「一起坐？」
「還是你想要靠窗？是的話要等我一下，我現在沒辦法暫停……」復古遊戲機的好處就是不需要連接網路，但壞處也顯而易見，那就是沒辦法中途暫停。
納薩尼爾手忙腳亂的按著按鍵，很顯然方才的閃神讓他在關卡失敗的邊緣遊走。
「好。」伊桑點點頭，很自然的接受學弟收拾出的位置，狹窄的間距顯然不是為身高較高的人設計的，擁擠的坐在裡面，任由柔軟包裹他幾秒鐘。
伊桑這才端正的坐起身，「不用靠窗的，在玩俄羅斯方塊？」
他盯著遊戲畫面，小時候也玩過這種古老的掌機，看得出悠久的年代，安靜地觀察過後，幾句指點的話正要脫口而出。
「啊，是的，」納薩尼爾點點頭，一心二用的回話：「是最近才入手的Game Boy Pocket。」
他雖然喜歡玩，但並不是玩得特別好，只是熟能生巧，對於專業玩家的招式更不用肖想，連一成都學不了，他只會土法煉鋼的闖關。
「啊對了，在車上你能看書嗎？或是說，你有看過《小鎮家庭主婦日常》嗎？」他在通往下一關的間隙短暫歇息，交替著活動僵硬的手指，一邊說道：「我前天被圖書館管理員推薦的，他說蠻好看。」
幾秒後又補上一句：「我有帶，在我背包裡。」
「1996年發行的那台。」難怪看上去有些眼熟。伊桑接了話，隨即被捲入納薩尼爾零散的話題，停頓片刻，又繼續回道。
「有點興趣。」他動動手指，書包一半被壓在對方的座椅邊，沒有選擇擅自觸碰，伊桑頗介意隨便的行為。
「我來拿嗎？」他問道，就像平時的讀書會那樣，「管理員說這本書就像我們的實境秀那樣，人們能自然的崩潰，不會壓抑自身的情緒，理解貫穿了全書。」
「那是個好節目，如果你有額外的時間可以去看。」他分享那個瑞典節目名，「你看完了嗎？前幾週分享的書目。」
他們的讀書會成員並不固定，學生們總是忙碌，所有人都來來去去，伊桑是最穩定的那個，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從來沒有落下過閱讀和分享，「崩潰也象徵著新生。」
「啊，你拿吧。」他挪動身體，收斂那過於鬆散的坐姿，讓被壓扁的書包露出來，更容易被拿取。
「我想你們說得都是對的。」
他貌似思考了一會，在遊戲過程中短暫分神，然後回過神來繼續操控按鍵：「我可能聽過這個節目——看了，我都有看，前幾週的那本《餘倖》我很喜歡。」
「結局很精巧，過程剖析得很透徹，不過也有點可惜，因為這樣它比較像是一本實驗紀錄。」納薩尼爾聳聳肩，話題轉換和方塊落下一樣快速：「相比之下《小鎮家庭主婦日常》的敘述有時候比較隱晦。」
「噢！不過，你知道嗎？」他提高音量，連帶遊戲機一同的轉向伊桑抱怨道：「我昨天問了管理員裡面的內容，結果他跟我說，我和他預料的一樣看不懂。」
在察覺到前面同學的餘光注目後，他對著他們抱歉的笑了笑，回過頭壓低聲音說道：「我想他可能在暗指我笨。」
伊桑意識到他倆在同時聊數個話題，有些雜亂的使人發笑，他發出一聲笑聲，拿走書本，準確的翻到在意的情節轉折，他其實已經看完了，但有個地方值得討論。
「《餘倖》的構成更像是精心設計的工藝品，它介於小說和文學間，古怪的格格不入。」伊桑喜歡作者的巧思，但並不贊同過度雕刻的文字，它們太華美，又難以捉摸，最後便理所當然的失焦。
「《小鎮家庭》用最初的崩潰來象徵惡毒又弱小的主婦殺了她的朋友，又做了許多欲蓋彌彰的事情來湮滅證據，不過她失敗了，可惜沒寫出她是否入獄。」
惡有惡報的理論大部分適用於結局揭露，但在一行行的情緒文字中變得晦澀難懂。
「這點是值得討論，另外，我認為管理員不應該那樣下評語。」那不尊重也不正確，他倒從未見過有人向他開那樣的玩笑，「每個人都有無法理解的作品。」
而那正是讀書會存在的宗旨和意義，「還有哪裡有問題嗎？」
「啊，不是、不是，伊桑，別太介意管理員的話，」他倒是率先回應最後的話題，納薩尼爾放下遊戲機，輕拍伊桑的肩膀，他知道對方總是認真看待每件事情，所以並不能說伊桑的想法是錯誤的。
只是：「他沒有惡意，而且我確實有點不懂，這代表我們足夠熟識，他才預料得到這個結果，不是嗎？」
納薩尼爾不討厭管理員，他也並不介意被調侃在邏輯與情感推演方面的不擅，甚至可以說是愚笨的。
「說實話，」他收回手，重新開始新一局的遊戲：「我還上網查了解析，不過依舊不理解主婦倍麗卡的丈夫有沒有出軌她的朋友，這部分描述很模糊，你是怎麼看的？」
網路上有的人堅信丈夫的出軌是事實，也有人堅信頂多維持在精神出軌的曖昧階段，兩人並沒有實質行徑，更有古怪的網友表示，倍麗卡的朋友是喜歡倍麗卡的。
對此納薩尼爾完全不明白，他是喜歡這個角色，倒是希望她同表面的描述一致：「琳達是個關心倍麗卡的朋友，沒有人比琳達更理解倍麗卡。」
車子微微搖晃著，納薩尼爾瞇起眼睛認真的看著遊戲螢幕：「我還是蠻希望琳達是無辜的。」
藍色的眼眸盯著觸碰後又收回的手，納薩尼爾確實沒什麼距離感，但比起觸碰，伊桑更在意事情的對錯。
「促狹的笑話就算未有惡意，也不代表它是句好話。」伊桑說，要是遇到同樣的情況，他甚至不會附和，而是注視發言者直到他們尷尬道歉，一向如此沒有例外。
「主婦蓓麗卡是在雙重的背叛和壓迫才會造就遺憾，跟前面的溫馨形成對比。」
伊桑放慢語速，車輛晃動的顛頗讓他收了話語的鋒芒，「以我的主觀來看……」
「沒有人是無辜的。」用開朗作偽裝的蓓麗卡、深深了解她的琳達和出軌的丈夫，情緒一旦被壓抑，最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他看著即將觸碰天頂的俄羅斯方塊。
「嗯？欸——」顯然納薩尼爾的腦筋轉不過來，他一面感嘆著伊桑的個性十分不屈，一面又思考為什麼「沒有人是無辜的」，同時俄羅斯方塊即將攻頂……
車子再次的顛簸，或許是壓到了樹枝，這次的搖晃比較劇烈，不少人發出了驚呼聲。
然後沒有繫安全帶、沉浸遊戲的納薩尼爾，就在伊桑的面前直接往前摔了出去，撞在前面的椅背上，然後整個人從座位滑落，摔進座椅間的空隙，動靜大得不得了。
但此刻沒有人在意這點動靜，因為更加猛烈的意外幾乎是在下一秒跟著襲捲而來。
一陣劇烈的搖晃，伊桑本想幫助納薩尼爾，但他跟不守規矩的學弟不同，安全帶很好的做了緩衝，不知是誰先開始大喊：
「趴下！壓低身體！」
車窗外，白色的雪與泥土席捲而下，伊桑手裡解開安全措施，以便後來的行動，事後想想，那其實是不明智的。他扯著納薩尼爾的後領，將人從躺倒拉起。
「冷靜點。」
伊桑對納薩尼爾說，也是對自己的忠告。
「噢！我的GBP！」被拉起的人第一件事就是關注自己的寶貝遊戲機，而後發覺摔倒時他便牢牢的把遊戲機護在懷中，這才轉而詢問身旁的人：「伊桑你沒事吧？」
「啊，書，那是跟圖書館借的，要是弄壞我可能得賠錢……」他依舊叨念著每一件事情，直到發覺車裡大部分人都在起身查看情況，面前的學長神色也很凝重，他這才轉頭看向了窗外。
噢，雪崩。
他沒有太大的實感，畢竟事發前幾秒他先自摔，對於晃蕩還有視覺上的衝擊遠不如其他同學，不過意外發生時最忌諱吵嚷與恐慌，於是他主動對著伊桑做出一個在嘴上拉拉鍊的動作。
伊桑搖搖頭，這才注意到那本借來的書落到地上，撿起來時所幸沒有弄髒，「我們都得賠錢。」如果遺失或毀損的話。
他們在狹窄的座位間隙中待了好一會，直到老師安撫騷動的學生，於是車子繼續前行，伊桑收起行李，背好書包。
「你的……沒事，收拾一下吧。」
他看著納薩尼爾微微腫起的額頭，手邊沒有藥膏，也並未嚴重到需要包紮，他有一種不會順利的預感。
「……」納薩尼爾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伊桑撿起書本掃去灰塵，然後很自然的收進他自己的背包裡。
不過他並不糾結，只認為伊桑因事故產生而亂了步調，是有趣而難得的，帶著觀察學長的心思，他順從老師的話坐回位子上。
直到伊桑的提點，他才留意到額頭上的腫塊，除此以外手肘處似乎也有點疼，但納薩尼爾認為這都是小事情：「沒事，小傷。」
「過幾天就好了。」他對著伊桑比了一個Ya的手勢，並在沉悶的氣氛中，將遊戲機收拾進口袋裡，順帶拽出背包裡的圍巾，鬆垮垮的繞在脖子上，然後窩進座椅中。
不長久的寂靜過去，車子緩緩停下，樹叢攀附上車窗，像是菟絲子般遮蓋陽光，細小尖銳的聲音響起，伊桑能隱約見著不遠處的小鎮，由於不靠窗，他便默然收回目光，跟從教師指示準備下車。
伊桑的座位在後排，等待時他開啟手機，古怪的沒有訊號，他依序點開幾個APP，正要再試，卻已經輪到他們離開。
「注意腳下。」伊桑回頭道，金色的髮絲隨著步伐而散開，地板髒兮兮的、不太乾淨，這種時候也不好多嫌棄。
「好的——」他其實差點脫口而出「好的媽媽」，但顯然對於學長來說這不會是個幽默的笑話，他選擇普通的回應。
納薩尼爾自下車後就用圍巾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彷彿快要凍死一般，然而實際上他連指尖都很溫暖，他只是喜歡這種溫暖的感覺。
「這個地方還真容易滑倒。」他順手扶一把身旁差點滑倒的女生，乾脆拽著道路旁的枯枝前進。
伊桑向來贊同幫助他人的行動，突發的意外使人心事重重，納薩尼爾這隨手一扶，倒讓他看著就輕鬆了一些。
「至少不用擔心保暖問題。」他有心想提醒樹枝鋒利，但對方顯然適應良好，似乎還能看到不存在的蒸騰熱氣，金髮青年便專注步行，數十分鐘後，才來到空曠的廣場，破舊的大鐘指向數字十二。
「克勞森，你在車上曾聽見鐘聲嗎？」
伊桑試圖回憶，但撞擊的突然，他不大確定雪崩前後的聲音，何況他們討論的細碎，更沒有分神的時機。
「好像是有。」納薩尼爾有點遲疑的說，順手拉緊了滑落的圍巾，瞇起眼睛注視時鐘的指針。當時在車上他曾經感覺聽見了鐘聲，但無暇顧及窗外景色的沉迷遊戲，讓他潛意識中以為是幻聽。
時鐘的兩根指針依舊停留在十二，沒有再移動，但他並不確定現在的時間。
「伊桑，你有戴手錶嗎？」他指向時鐘：「它是不是早就停了，我總覺得現在不是十二點整。」
「……差不多是在意外前後停的。」伊桑聞言看了看手錶，他在下車時也查看過手機顯示的時間，周圍因眾多師生而顯得吵雜，「另外，這裡也沒有收訊。」
他將剛剛沒能檢查到的程式逐一點開，最終只有還亮著紅點提示的能用。
「不過，校園論壇還可以使用。」
「聽上去很詭異，」納薩尼爾總覺得這樣的巧合沒什麼好事，但骨子裡蠢蠢欲動的冒險慾在慫恿他去小鎮上探索，不過他還是很惜命的，「或許是雪崩震壞了它的結構。」
「如果只有校園論壇可以用的話，我們先加個好友……」他把背包反過來背在身前，開始在裡面翻找他的手機，他是很寶貝遊戲機，但對手機則不然。
「等我一下，讓我看看我的帳號……」
伊桑仍然很難接受納薩尼爾胡亂翻找東西的動作，不過他很安靜不打算插手，這讓他想起一直失誤的方塊遊戲。
「加好了。」一番動靜後，他們加上好友，伊桑轉而對幾秒前小跑步過來，似乎是納薩尼爾的朋友點點頭，示意可以插話。
「……噢，那好吧。」在一陣交談後，納薩尼爾點點頭，回過頭來跟伊桑道別：「同年級那邊有人找我，好像是出發前有東西拿錯，我得去換回來。」
「那就之後再見啦，伊桑。」他揮著手機道別，雖然也不清楚什麼時候會碰上，不過還有論壇可以聯絡：「隨時聯繫吧。」
不過當他離開時顯然忘記了剛才還耿耿於懷的書。
「再見，克勞森。」
納薩尼爾離開後，伊桑靠著一處石椅，突然想起什麼似，不急不徐地打開整齊的背包，入眼是那本借來的《小鎮家庭主婦日常》，他對著忘記歸還的書本沉吟半晌。
「……啊。」
計劃因為意外被打亂，就連保持冷靜也做不到，畢竟伊桑．耶恩貝里也只是個未畢業的學生，他便逕自前往房間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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